第一章 兩個人 第三節

在白馬西南方向幾十里外,一支曹家的軍隊正在徐徐前進。兩側的散騎始終與主隊保持著一百步的距離,中央的步卒排成鬆散的行軍隊形,矛手與戟手在外,弓手在內,每三個人還抬著一面大盾。可知兵法的人一眼就能看出,這隊列外松內緊,一旦有什麼情況出現,他們會立刻變成一把鋒銳的尖刀或堅實的盾牌。

在隊伍的最前列並行著三名將軍,他們身上披著厚實的兩當鎧和虎獠盔,神態各異。最右邊是個矮壯漢子,眉毛極粗,眼睛卻很小,肥厚的嘴唇顯出幾分忠厚;最左邊的將軍一臉的桀驁不馴,面部狹長,鼻尖鷹鉤,是相書上說的青鋒之相——這種相貌的人,大多褊狹狠戾;而在最中間的男子,方正的臉膛微微發紅,一副美髯飄在胸前,頗為沉穩英偉,可他的神情卻是怏怏不樂,似乎有什麼煩心之事縈繞於心。

這時一名斥候從遠處飛快地馳來,數名游騎迎了上去,確認了對方的身份,這才讓開道路。這斥候衝到隊列前方,對著三位將軍大喊道:「報!前方六十里處,有袁軍偵騎。」

這個消息讓三名將軍表情都微微一滯。在那裡出現偵騎,說明他們已經進入袁軍主力的視野了,隨時可能會遭遇戰鬥。

三人久經沙場,同時習慣性地舉手,想讓隊伍停止前進,可他們發現兩位同僚也做了同樣的動作,連忙又收回來,面露尷尬,一時間整個隊伍有些混亂。好在這混亂並未持續太久,士兵很快整好了隊,矛戟微斜,弓弩上弦,以便隨時應對可能的偷襲。一看便知是百戰之師,細節毫不疏忽。

中間那將軍對左右兩人道:「袁軍此來,目的不明,咱們主力撥一支軍迎上去探探虛實。」這是持重之論,其他二人都紛紛贊同。

這時候,第四個聲音在他們身後響起:「諸位將軍,來博個彩頭如何?」

三個人同時回過頭去。說話的是他們身後一個有點狐狸臉的年輕人,他只簡單地披著一件長袍和軟甲,細長的手指拈著兩枚骰子。這人叫楊修,是太尉楊彪的兒子,剛從許都北上官渡。軍中傳言,楊家被郭嘉敲打了一下,已徹底屈服,不光家裡的高手被徵調,連楊彪獨子都要被迫隨軍。

此時聽到楊修這麼說,三位將軍面面相覷。楊修又笑道:「聽聞這次圍困白馬的,是顏良、淳于瓊和公則三人。這帶兵西進的,會是他們中的誰,諸位不想猜一猜?」

左邊那將軍不悅道:「楊先生此來隨軍,是參贊軍事,可不是來胡鬧耍錢的。」楊修悠悠道:「在下開的這個局,博錯了,無非是輸些錢財。曹公開的那局,幾位若是下錯了注,可是要賠上身家性命的。」

他這一句話說出來,三個人俱是一凜。他們互相使了個眼神,向前走了幾十步,驅馬登上一片小丘陵,與隊列遠遠隔開。左邊那將軍開口道:「楊先生,你適才那句話,是什麼意思?」

楊修拱手道:「德祖不才,自出征以來,一直有個疑問。曹司空麾下猛將如雲,這次救援白馬,為何單單挑選你們三位來打頭陣?」

「我三人為何不能打頭陣?」右邊的將軍淡淡道。

楊修搖搖頭:「諸位是身在局中,而不自知啊。」他一指左邊那將軍,「張遼張文遠,你本是呂溫侯麾下的頭號大將,在徐州歸順了曹司空,官拜中郎將。」他又一指中間那將軍,「關羽關雲長,你是玄德公的義弟,月余之前方在徐州斬殺了曹公的守城將軍車胄。曹司空攻破徐州以後,玄德公乘夜遁逃,你才歸順曹公,至今尚只數月,卻已是偏將軍。」

關羽聽到「歸順」二字,面有怒意。他正欲開口分辯,卻被張遼扯了扯衣角,勉強壓下火氣。楊修把這一切看在眼裡,微微一笑,也不說破,把視線轉向第三位將軍。

「至於你……」楊修指著第三位將軍,「徐晃徐公明,你根本就是漢室之人。」

徐晃聽到這個評價,卻是面色未變。當初他是楊奉麾下大將,從長安到洛陽一直保護著漢室安危,是天子親封的都亭侯。後來曹操與楊奉鬧翻,漢室遷到許都,他便留在了曹軍之中,作為漢室在軍中唯一一枚擺放在明面上的棋子,是彰顯皇帝與司空之間互相信賴的標誌。

不過為了避嫌,徐晃與漢室之間幾乎沒有任何往來。即使是董承起事的時候,也不曾把他計算在內。時人都認為,徐晃漢室的烙印逐漸淡化,已徹底成了曹家大將。

現在楊修突然把他的這一層身份揭破,徐晃卻沒有勃然變色,反而穩穩答道:「楊先生說的不錯,我一直是漢臣,從未變過。」他這話答得巧妙,如今天子尚在,連曹操、袁紹都自稱漢臣。

楊修三根指頭豎起來,三位將軍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一下子意識到其中的玄妙。

這三個人都是降將,而且是來自於呂布、劉備以及漢室這三個曹公大敵的陣營,雖說曹公有「用人不疑」的名聲在外,可先鋒這麼重要的位置,曹公心腹之將一個都不用,卻派了地位如此微妙的三個人,其中意味頗可琢磨。

這三人合在一起,互相監視還好,眼下分兵去對付那一股袁軍,究竟派誰去,見了袁軍又做了什麼,就不能不讓人琢磨了。

想通了其中關節,張遼道:「你的意思,莫非是不要分兵?」楊修道:「若是見敵不顧,就更不好了。」張遼以手按劍,冷哼一聲:「分兵要猜忌,不分兵亦要猜忌。我看你分明是來離間的!」楊修從容道:「我一片公心,全為諸位。若是諸位不信,那我從此噤聲,全憑几位調遣。」關羽拍拍張遼的肩膀,示意他鎮靜,又轉向楊修道:「那德祖你說說看,該如何是好?」

關羽在曹營地位超然,不像張遼、徐晃那樣患得患失,由他來問,最好不過。楊修把骰子掂了掂,道:「若是從小處著眼,怎麼做都是錯。只有放寬視野,才知進退之道啊。」

張遼不耐煩道:「別賣關子了!」

楊修長笑一聲,伸手指向黃河東向:「那邊袁紹派了顏、郭、淳于三將前來白馬,圍而不攻。這三人分屬不同派系,卻同為先鋒,實乃兵家大忌。這邊曹公調了你們三位降將打頭陣,主力卻留在延津,這其中的味道,說白了就是兩個字——試探。」

聽到這兩個字,三將眼神起了不同的反應。

楊修繼續道:「曹公在試探袁紹,同時也在試探你等;而袁紹又何嘗不是在試探曹公,也在試探顏、郭、淳于三人。白馬城本是雞肋,守之無益,曹、袁仍各自派兵周旋,可不知藏了多少心機。若是窺不破這點,隨意妄動,說不定就是殺身之禍。」

徐晃握緊手裡的長柄大斧:「依楊先生所言,要如何才能合了曹公的心思?」

楊修下巴一抬,露出狐狸般的微笑:「這法子說來也簡單,取下顏、郭或者淳于的首級,一切疑問自然煙消雲散。」

聽到這話,三將中的一個人面色如常,心中卻是「咯噔」一聲。聽楊修這一番剖析,曹公竟是早已起了疑心,把最有嫌疑的三人一併撒出來,拿袁紹軍來試探虛實。他若是按照原計畫,借這次出征之機,與顏良密會,就會有暴露的危險——這個楊修無端說破此事,顯然也是想試探出自己的身份。

該死的,全都在試探。他心裡想著,同時努力讓自己的表情變得自然。

日至正午,白馬城的北門附近忽然發出喧鬧聲。附近負責監視的袁軍游哨迅速上報,上面給了指示:靜觀。這一部分袁軍的任務是圍城。很快喧鬧聲更大了,東城的城頭居然著起火來,火勢還不小。游哨再次上報,上頭還是那句話:靜觀。

袁紹圍困白馬,是為了吸引曹軍主力前來,所以城內的這種小混亂,根本不值得關注。現在就算劉延自縛開城,他們都要把他趕回去。

很快游哨發現,有兩個人影從城頭偷偷摸摸地想要縋下來,已經有粗大的繩子垂到城牆下面。此時上面火勢蔓延,濃煙滾滾,估計守城兵丁都顧不上了。游哨想到上峰叮囑,也懶得上報,遠遠站在城頭弓箭射程之外觀望。

這兩個人影一高一矮,在城頭忙活了一陣,開始抓住繩子慢慢往下縋去。縋城是軍中必練的科目,講究的是雙手交錯握繩,雙腳踢牆,一盪一盪地縋下來。而這兩個人一看便是生手,居然雙腿盤在繩子上,雙手緊握往下溜。游哨暗笑,這麼個滑繩的法子,不是手被繩子磨得血肉模糊,就是直接摔到地上沒有半點緩衝。

兩個人下到一半的高度,城頭上忽然有人大喊了一聲。立刻就有士兵揮起大刀,要砍斷繩索。兩個黑影大概是過於驚慌,雙手猛地鬆開,一下子跌落到城腳下。好在白馬城本來也不算高,這一下不至摔死人。

城頭衛兵看到他們掉下去了,不再砍繩子。北城門隆隆開啟了半扇,一隊步卒手持長戟環刀殺出來,直撲向那兩個人。那兩人也不含糊,強忍著劇痛,跌跌撞撞朝著袁營方向跑。那隊步卒個個身著重甲,跑得不快,反倒被那兩人越甩越遠。眼看他們要衝出弓箭範圍,突然之間從城頭順著那根繩子,又跳下來兩個人。這兩個人手腳麻利,動作迅捷之極,三兩下就縋到城下。一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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