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 兩個人 第一節

劉延面色陰沉地從低矮的城垣望下去,城腳下橫七豎八地躺著幾十具袁軍士兵的屍體。這些戰死者身上只有少數人披著幾塊皮甲,大部分屍體都只是簡單地用布衫裹住身體。手裡的武器,也只是簡陋的木製或竹製長矛,甚至連一面小盾都沒有。

這種勝利並不讓劉延感覺到快意。從裝備判斷,這些不過是冀州各地家族的私兵,被袁紹強行徵調過來,一來可以充做戰爭的消耗品;二來變相削弱那些家族的實力。這樣的士兵無論死多少,袁紹都不會有一點心疼。

劉延抬頭看了看遠方,袁軍的營寨背靠黃河而設,旌旗招展,聲勢浩大。這些袁軍部隊是從黃河北岸的黎陽渡河而來,牢牢地把控住了南岸的要離津,然後從容展開,將白馬城四面圍住,驕橫之氣,溢於言表。

可劉延又能做什麼呢?這一座白馬小城不過三里見方,他這個東郡太守手裡的可戰之兵只有兩千不到。算上白馬城的居民也不過才一萬多人。而此時包圍小城的袁軍,僅目測就有一萬五千之眾。

以袁軍的威勢,只要輕輕一推,就能把此城推倒。白馬城一陷,冀州大軍便可源源不斷地渡過黃河,直撲官渡,在廣闊的平原地帶與曹操展開決戰。可奇怪的是,對面的袁將似乎心不在焉,除了派出一批大族的私兵試探一下守軍的抵抗意志以外,主力一直按兵不動。

劉延搖搖頭,白馬已是孤城,現在想什麼都沒用了,只有殉城戰死或者開城投降兩個選擇。他叮囑城頭的守將幾句,然後滿腹心事地沿著青石階梯走下去。他剛一下來,立刻有一名親隨迎了過來。

「抓到了幾個袁軍的細作。」親隨壓低聲音對劉延說。

劉延一點也不覺得驚訝,大戰持續了這麼久,各地的細作都多如牛毛。他淡淡道:「當眾斬首,以安民心……哦,對了,屍體別扔,也許還能吃。」

親隨有些躊躇:「這兩個細作,有點不太一樣……」

「怎麼不一樣?」

「要不您親自去看看?」

劉延眉頭一皺,沒說什麼,這名親隨跟了他多年,不會無緣無故說這樣的話。他們離開城牆,來到城中一處緊鄰兵庫的木屋裡。木屋裡站著兩個人,他們沒被綁住,但四周足足有八名士兵看守,動一下就會被亂刀砍死。

這兩個人年紀都不大。一個二十歲上下,面白無須,兩道蠶眉頗為醒目;他身邊的根本還只是個大孩子,細眼薄唇,下巴尖削,小小年紀額頭就隱有川字紋。兩個人的穿著都是青絲單衣,濮巾裹頭,一副客商打扮。

劉延在路上已經了解到了詳情。一接到袁軍渡河的消息,白馬城立刻封城不許任何人進出。同時城內大索,凡是沒有戶籍或沒有同鄉認領的人,都會被抓起來。這兩個人,就是在這時候被抓進來的。

「你們叫什麼名字?」劉延問。

「我叫劉平,這是我的同伴魏文。我們是行商之人,誤陷入城中。」劉平略一拱手,不卑不亢。

劉延冷笑道:「曹公與袁紹對峙已經半年多了,天下皆知,又有哪個商人膽敢跑到這裡來?分明是細作!」他假意一揮手,「拖出去殺了。」聽到他的命令,幾名士兵上前正要動手,劉平擋在魏文前面,厲聲喝道:「且慢!」士兵們都愣住了,手裡的動作俱是一頓。

劉延心中大疑。劉平說這話時的神態和口吻,都帶著一種威嚴,這是身居上位者特有的氣質,學是學不來的。這兩個人的身份,似乎沒那麼簡單。他又重新打量了兩人一番,覺得那少年的面孔有幾分熟悉,卻一時說不出。

「你們到底是誰?」劉延問道。

劉平把手伸進懷裡,這個動作讓護衛們一陣緊張,劉延也下意識地退了一步。那少年見劉延如此膽小謹慎,發出一聲嗤笑。劉延卻面色如常,他如今身系一城安危,自然不會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。

劉平從懷裡掏出一件東西,遠遠扔給劉延。劉延接過一看,原來是一條柏楊木簽,簽上寫著「靖安刺奸」四個字。

這四個字讓劉延眼皮一跳,這——是靖安曹的東西!靖安曹是司空府內最神秘的一個曹,這個曹的職責眾說紛紜,沒人能說清楚,無數的傳言總是和刺奸、用間、刺探、暗殺等詞語相連——唯一能夠確信的是:靖安曹的主事者,是軍師祭酒郭嘉。

靖安曹的人無處不在,行事卻極端低調。即使是在如今的白馬城中,劉延相信也有靖安曹的眼線,只是自己不知道罷了。他用手摩挲著木簽的粗糙表面,緩緩開口道:「僅憑這一條木簽,似乎不足為憑。」

「那麼加上這個呢?」那個名叫魏文的少年昂起下巴,又扔過來一樣東西,眼神里滿是不耐煩。

劉延撿起來一看,發現是一塊精銅製的令牌,正面鐫刻著「漢司空府」四字,背面獬豸紋飾,牌頭還雕成獨角。劉延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,這兩位到底是什麼人,不光有靖安曹的憑信,連司空府的令牌都有。

稍頃,魏文沒好氣地伸出手來:「看夠了?還給我。」劉延把令牌與木簽雙手奉還,魏文搶回去揣好,眼睛骨碌碌地盯著劉延,不屑道:「你不專心守城,反倒與我們這些客商為難,膽量也太小了吧?」

劉延淡然一笑,沒說什麼。劉平淡淡地喝止道:「二公子,別說了,劉太守是職責所在。」魏文氣鼓鼓地閉上嘴,自顧朝門外走去。門外士兵看到大門敞開,出來的卻不是劉延,「嘩啦」一起舉起鋼刀。魏文臉色霎時變了幾變,似乎想到什麼可怕的事情,連連倒退幾步。直到劉延發出命令,士兵們才收回武器。魏文昂起頭,努力地裝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樣:「你這些兵倒是調教得不錯。」

一聽少年這居高臨下的口氣,劉延可以肯定,這兩個人絕不是什麼客商。至於他們到底是什麼人,劉延已經打消了追究的念頭。靖安曹做事,不是別人可以插手的。他是個極度小心的人,不想因為一時好奇而搞砸郭祭酒的計畫。

「如今城中紛亂,各處都不太平。兩位一時半會兒是無法離開的,不如去縣署稍坐,也穩妥些。」劉延客客氣氣說。劉平一點頭:「恭敬不如從命。」

劉延帶著劉平和魏文離開兵庫,朝著位於城中心的縣署走去。此時街上已實行禁令,幾乎沒有什麼行人,只偶爾有一隊士兵匆匆跑過。整個白馬城陷入一種焦慮的安靜,好似一個輾轉反側的失眠者。他們走過一處空地,幾個士兵拿著石頭在往一口井裡扔。

劉平和魏文一直在悄聲交談,還輔以各種手勢。走在前頭的劉延感覺,這兩個人之間的關係有些奇怪,既不像主僕,也不像兄弟,那個叫魏文的小孩子雖然聽命於劉平,但總不經意間流露出頤指氣使的氣度;而劉平對魏文說話不像長輩對晚輩,更像是上級對下級,還帶著點商量的口吻。

這時候意外出現了。

兩個黑影突然從兩側低矮的民房頂躍下,速度如影似電。劉延與他的護衛剛露出驚疑,兩道寒芒已然刺中了劉延的小腹——卻發出了「鐺」的兩聲脆響,劉延整個人朝後頭倒去,從破損的布袍下,隱約可見銅光閃耀。原來劉延為了防止被刺殺,在外袍下還穿了一身鎧甲,這個人真是小心到了極點。

刺客還要繼續挺刺,這時候最先反應過來的人,居然是劉平。他先拽開失去平衡的劉延,然後飛起一腳踹開親隨。只聽一聲慘叫,原本註定要切開親隨脖頸的刀鋒,只斬入了大腿。兩名刺客見一擊未中,不見任何遲疑,立刻拔刀各自躍上房屋,很快在視野里消失了。

那些還忙著填井的士兵扔下手中的石頭,都跑了過來。劉延揮著手吼道:「還不快去追!」他們連忙轉身朝著刺客消失的方向追去。

「您沒事吧?劉太守?」劉平問。劉延臉色煞白地從地上爬起來,勉強點頭。這次丟人可丟大了。這城裡經過幾遍盤查,把兩個靖安曹的人當細作不說,居然還漏掉了真正的刺客,一漏就是兩個。若不是他生性謹慎,恐怕此時白馬城已陷入混亂。

「謝……謝謝先生救命之恩。」親隨捂著潺潺流血的大腿,沖劉平叩頭。剛才若不是劉平及時出手,他早已成了刀下之鬼。那劍斬的力道極大,他的大腿被砍入極深,可想而知若是在脖頸上,會是怎樣一番景象——他剛剛還指控這人是細作,現在卻被救了一命,這讓他有些惶恐。

「不客氣,同行之人,豈能見死不救。」

劉平溫言一笑,回頭去看魏文,卻發現他站在原地,眼神有些發直。劉平問他怎麼了,魏文嘴唇微微顫動,低聲道:「這……這種劍法,好熟悉……對,就是噩夢裡那種感覺,我曾經經歷過,不會錯。」魏文雙股戰戰,試圖向後退去,卻被劉平按在肩膀上的手阻住。

「別忘了你為什麼來這裡。」劉平悄聲對他說,似乎也是對自己說。魏文咬著牙攥緊拳頭,過了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。

針對劉延的刺殺引起了一場混亂,守軍對城裡展開了又一輪搜捕。劉延趕緊把他們兩個人儘快送回了縣署,加派了守衛,然後吩咐奉上兩盞熱湯壓驚。劉平坐在尊位,魏文坐在他

上一章目錄+書簽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