番外 十 入海(終)

時代變了!

站在「琅琊台號」船舷上,魏伏波將軍張宗目送眼前的敵船在炮聲中沉沒,旋即放目四望,尋找下一個目標。

此役,雙方在狹窄的海峽上遭遇,避無可避,風向還對漢軍有利,除了尋常的樓船艨艟大翼外,臧宮令人多造小船,載茅草和膏脂等易燃物品,乘風縱火沖向魏船。

張宗則用了雁翎陣,以南北向結隊,船頭對準來敵。

傳統水戰一般在百步內,才能互射弓弩,十步之內,則用鉤拒你推我攮,也有依靠艨艟撞角直接沖陣,跳幫上船短兵相接的。

這次卻不同,遠在百步開外,魏船先鋒隊的艦首炮便火力齊發,聲震海峽!

儘管這種距離發炮準頭感人,但氣勢很足,漢軍中近半船隻遲疑放緩速度,剩下的則依然向前。海峽再窄也比長江寬,布置在前的火船被輕鬆避開,或鉤住拖到一邊。雙方接近到五十步內,漢船只能以大黃弩及強弓擊敵,對方卻將樓船上黑漆漆的炮口對準了他們……

漢軍戰船頗為英勇,常無畏地靠近,試圖撞擊同歸於盡;漢軍水兵也表現不俗,他們中多有南海採珠人,水性良好,甚至超過了訓練多年的魏軍水手,跳幫時嗷嗷叫著,不懼死亡。

戰果卻是一邊倒,從日中到日昳,短短一個時辰,放眼周遭,漢軍舟船開始大敗退,來時順風,如今成了逆風,魏軍舟船緊追不捨……

許多漢船逃不掉,只能放棄抵抗,或全船懸旗投降,或在中炮起火後,鬼哭狼嚎地跳海求生,期盼能游回十餘里外的岸上。

張宗最關注的,自然還是敵軍首領的旗艦。

那是一艘龐大的樓船,一看就是用南方巨木建造,高聳的桅杆,高低有序的兵樓,如今卻在魏船的圍攻下千瘡百孔,船首傾斜向上,船尾正慢慢滑入海底……

在千里鏡中細細觀察這艘船,在百多名倖存水手中,張宗發現一位以布裹創,仍堅持在甲板上的將軍,或許便是漢「橫海大將軍」臧宮。

船傾斜得更嚴重了,漢軍不再掙扎用頭盔、木桶勺水,陸續有人躍入海中,試圖逃離厄運。

魏船不遠不近地包圍了他們,等待投降者游過來,上百人如落湯雞般在海里飄著,哀求魏兵伸出槳葉拉一把。

但仍剩數十人,仍堅守船上,聚集在臧宮身邊,緊緊簇擁著他。

勝負已定,張宗令人靠近喊話,讓臧宮投降,但船上卻用呼哨和罵聲表示拒絕。

臧宮倒是彬彬有禮,他面容沉靜,朝張宗的旗艦拱手,又在堅持留下的士卒中,挑出一個滿臉恐懼的年輕漢兵,笑著讓他下海,游過來,轉告了自己的遺言。

「此役是張將軍勝了,宮心口皆服。」

「十年來,吾等失了淮北江陵,棄了江東荊南,離家越來越遠,如今連交州也守不住了……」

「若漢家註定失去最後一片陸地,那本將的座船,便是炎漢最後的疆城!」

「臧宮守土有責,無陛下詔令,不敢離!」

張宗肅然起敬,制止了校尉們補炮轟沉的叫囂,只斂容而立,為敵人的末路做個見證。

時間一點點消逝,先是船身,然後是箭樓、桅杆……慢慢被湛藍海水吞沒。

大船帶著臧宮及數十名漢兵,一起沉入海底。

太陽西墜之際,只剩下一面殘破的漢旗,漂在瓊崖海面之上。

事後證明,臧宮對戰局還是太過悲觀了。

瓊海大戰後,張宗連夜登陸徐聞港,這座濱海縣城已為炮聲所震,迅速開門投誠。數日後,海上舟師休整完畢,正準備朝合浦港進發,卻驚聞陸上的噩耗。

「中路征南大將軍、楚公岑彭,南下後病篤不治,本月初於蒼梧薨逝……」

張宗聞訊,一時間百味雜陳,他和岑彭分屬不同派系,甚至沒合作過,朝廷上相遇,也只有點頭之交。

但這位名將為大魏立下了赫赫戰功,人盡皆知,荊襄、當陽,幾乎每場硬仗都有岑彭的身影,從江州奔襲蜀中,更是一著妙手,讓諸將頗為稱道。最難能可貴的是,岑將軍並不爭強好勝,荊州兵本有機會先取成都,他卻寧讓給馬援,自己跑去堵成家殘部退路,力求除惡必盡。

連第五倫也評價,說諸將最顧大局者,非岑彭莫屬。

如今劉秀尚未授首,岑將軍竟南征不返,實在是莫大的遺憾啊。

張宗一時不知該說什麼,半響後只對左右感慨道:「岑將軍,錯過了封王的機會啊。」

魏朝設五等爵,最初頂多有萬戶侯,無人能躋身公爵,直到滅公孫述後,方以馬援為「秦公」,岑彭為「楚公」,皆食封十萬戶——魏朝公名,以史記中的十二諸侯為準,對應天上的「匡衛十二星」,一般按照功臣籍貫、立下戰功地點來定,並無實際疆域。

後來小耿取江東,逐劉秀,功第一,也封「齊公」。

大家紛紛猜測:「燕公的位子,莫非是留給吳子顏的?」

但吳漢已被第五倫晾在北邊十年了,能做的事,就是吃飯睡覺打匈奴,想要封公,怕是先得滅了匈奴?

去年籌劃征平嶺南前,第五倫南巡荊湘,定「武昌」為南京,補全了五京制。他又召集諸將,在宴饗上,皇帝居然打破五等爵規矩,親口對張宗等人承諾:「滅吳者,爵加一等!」

張宗如今是侯,若他實現此事,當有機會混到公爵,而岑、耿、馬三將,豈不是有機會同時封王?那北邊的吳漢,不得酸死!

誰也沒想到,如今西路軍為句町所阻,趕不過來,中路軍岑彭忽然逝世,封王的唯一人選,只剩下耿弇了!

「耿將軍能否晉封『齊王』?」這念頭在張宗腦中一閃而過,旋即想起,韓信,漢初時也是「齊王」呢……

很快,事情又來了一次大轉折,岑彭病逝引發了一系列震動,中路軍群龍無首,哪怕按照岑彭遺策行事,也拖延了數日才從蒼梧南擊合浦。

這使得不知情況的東路軍前鋒孤軍深入,竟在合浦北部(今廣西玉林)被劉秀帶著漢駱聯軍打了個伏擊戰,萬餘人幾乎全軍覆沒!

但這場勝利,未能挽回交州局面,合浦多為前漢流放臣民後代,對「漢」並無好感,根本沒有全民戰爭的基礎。隨著小耿大軍推進,張宗也從海上圍困合浦,劉秀已經山窮水盡。

劉文叔再度施展了老劉家跑路天賦,於武德十七年(公元41年)春末,帶著萬餘殘兵,從後世的十萬大山南麓,退往交趾……

考慮到岑彭逝世,嶺南初定,而句町國橫亘牂牁江,威脅大軍後方。加上夏天快到了,交趾、九真、日南三地駱人現在很服劉秀,甘心受其驅使,一味追擊恐遭不測,第五倫叫停了追擊。

戰爭又一次被劉秀拖住了。

「到頭來,吳王秀仍是未滅。」

在合浦與耿弇一同接受罷戰詔令時,張宗如此感慨。

「惜哉。」耿弇漫不經心地應,但當張宗瞥眼看過去時,卻發現耿將軍的神色眉目,竟無半分遺憾……

反而是無比的輕鬆!

儘管距離「公」的爵位尚遠,但靠著徐聞海戰的大勝,張宗仍被第五倫拜為「伏波大將軍」,儼然成了魏朝的海軍上將……

或是想回報皇帝的厚愛,張宗頗為積極地上書請命,希望能從徐聞、合浦出海,沿著交趾海岸南下。雖然交趾、九真二郡並無海港,但交州最南端的日南郡,卻有幾處優良的海灣。

「舟師襲取日南,便能與陸師南北對進,滅劉秀於九真!」

若有機會升爵封公,張宗希望是「晉公」,他故鄉雖在南陽,卻在河東打出了名堂。

第五倫對張宗這條建言深以為然,但又以為時機尚未成熟,可先駐兵屯田於番禺、合浦,從長計議。

大概是怕海上舟師太閑,第五倫給他們安排了一趟新差事:運人。

運的正是殘漢的「遺老遺少」,大軍南征時,在蒼梧等郡被俘獲了萬餘漢兵,更有多達數萬的南遷民眾,滯留番禺。

新設的交州刺史部,已對這批人進行甄別,願意歸順大魏的,視為編戶齊民,留下繼續種田。仍有不少人心懷漢室,聽說劉秀在交趾九真負隅頑抗,竟試圖脫離魏軍監視,逃去投效……

對這些冥頑不靈之輩,有人提議殺光了事,有人覺得乾脆放他們投劉,再在裡面摻點內應,方便他日滅吳。

但第五倫卻做了一個匪夷所思的決定,他要將這五千人,統統流放。

流放的地點,正是徐聞港對岸的大島——儋耳、珠崖故郡。

自漢成帝以來,朝廷放棄二郡,只剩下一個「朱盧縣」。王莽時,連這個縣也被島上夷民攻沒,此後三十年間,再無建制,第五倫是想重新統治此島么?

但第五皇帝行事最講究實際,耗費幾萬錢維持小塊疆土的虧本生意,他怎麼可能做!既不打算恢複建制,也不願意派兵留駐,天天和島民廝殺。不過是想將那些自詡「漢遺民」的人,扔過去自生自滅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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