番外 七 鄧禹傳(上)

番禺(今廣州)曾是趙氏南越國都城,但經過滅國時的戰亂洗禮,早已不復昔日風光,舊時宮室透著蕭索,熱帶藤蔓在角落裡瘋長,著名的「曲流石渠」也成了青蛙和昆蟲的樂園。

想當初,漢武帝滅南越後,為削弱南越遺民勢力,刻意將番禺邊緣化,刺史常駐交趾郡,元、成後,又持節治於蒼梧,反正就是不來番禺。

失去政治中心地位後,番禺日漸衰敗,其所在的南海郡,人口不過區區十萬,休說和交趾比,連隔壁的蒼梧都不如;若以海港論,番禺雖然是珠江入海口,但外海島嶼暗礁遍布,也不如合浦繁榮。只可憐後世的一線大城市,在漢時,竟淪落為三線小城——至於同一梯隊的深圳,雖已有陸地,但也儘是灘涂蠻荒,連漁村都沒一個。

這種情況,直到建武十四年(公元38年)的「炎漢南狩」才有所改變。

儘管劉秀也沒看上番禺,只將「行在」設在蒼梧廣信城,可南海郡畢竟是交州東門戶,連山北峙,巨海東環,所謂包山帶海,險阻之地也。再加上封域綿邈,田壤沃饒,正好用來安置隨他南遷的十萬百姓,遂令大司徒鄧禹鎮守。

鄧禹始終認為,劉秀南狩是神來之筆,硬生生將覆滅厄運扭轉,讓大漢社稷,能在嶺南續下去。

只可惜第五倫優勢時一貫謹慎,滅漢只在咫尺,竟硬生生忍住了,他沒有立刻發兵南下,而是不急不慌地經營江東、荊南。這讓劉秀反擊取勝,以壯士氣的計畫未能實現。

是年入夏後,許多人不適應南海郡炎熱的氣候,疾病肆虐,死者倍增,甚至連鄧禹的助手,大漢九卿之一的廷尉、穎陽侯祭遵也病逝。這種情況下,哪怕最忠誠的漢兵、官吏,心中也滋生了許多懷疑,悲觀的情緒籠罩在殘漢小朝廷頭頂。

一個傳言在番禺城、南海郡散布開來。

「漢武屠南越為九郡,然越相呂嘉臨死前,與越巫詛咒預言:漢蹈越轍,終亡於南海!」

呂嘉何許人也?他是百多年前的嶺南駱人大姓,也是南越國的丞相。從趙佗開始,服侍了三代君王,宗族官仕為長吏者七十餘人,子弟與王室聯姻,威望比南越王還高。

當漢武帝想一統嶺南時,最初走的是外交吞併路線,南越太后、國王本已服軟,唯獨呂嘉不願。這老傢伙竟帶族兵攻入王宮,殺南越王,扶持新王,與漢朝對抗到底——這場政變中一併死難的,還有那位著名的「漢終軍」。

呂嘉的行為惹來漢皇雷霆之怒,四路大軍南征,南越國最終覆亡,呂嘉也沒跑掉,被漢伏波將軍路博德砍了腦袋。但時隔百餘年,呂嘉的大名,在嶺南仍無人不知無人不曉,這「呂嘉詛咒」,被傳得有鼻子有眼。

說來好笑,因為劉秀早先大搞讖緯,以證明自己的天命所歸,用於凝聚敗軍之際的人心,以至於漢軍上下迷信甚重。眼下竟赫然反噬,南海郡十餘萬百姓,萬餘兵卒將信將疑,人心浮躁得很。

鄧禹看得明白,這肯定是魏國繡衣衛細作散播的惡毒謠言!

「畢竟南下時不戰而退,棄地萬里,眾人畏懼魏軍,生怕到了嶺南,一旦第五倫發動進攻,大漢仍會速亡啊。」

針對「漢旗還能打多久」的問題,鄧禹立刻加以反駁,寫了洋洋洒洒一篇雄文,專門針對「速亡論」。

鄧禹認為,大漢絕不會重蹈南越覆轍。

其一,南越開國者趙佗,其實是暴秦餘孽,註定無百年之運;而劉秀是大漢正統,有天命加持。豈不聞南方火德?炎漢之旗,註定將復興於南海蒼梧!

其二,漢時歷經文景之治,經營揚州、荊州一甲子,漢武帝又經過十多年策劃準備,才敢發兵南征;而今第五倫內政不修,北有匈奴之害,拿下江東才短短几個月,拿什麼來強攻五嶺?若第五倫敢急擊,一定會重蹈暴秦伐百越慘敗的覆轍。

其三,大漢不是獨自戰鬥,他們有盟友!南越國時,鬱林郡以北的夜郎、且蘭不堪一擊,率先降漢,導致南越側翼空出,漢軍偏師長驅直入;而如今,句町國卻是西南夷中的強邦,曾擊敗新莽二十萬大軍,句町王面對咄咄逼人的魏軍,也終於做了抉擇,他接受劉秀賜予的金印紫綬,與漢歃血結盟,足以擋住魏西路軍南下。

其四,當初南越之所以滅亡,除了漢軍太強大外,也因其內部分崩離析:南越太后、國王一心投降,呂嘉弒主獨走,部落駱將們不聽指揮,一盤散沙,焉能不敗?如今的嶺南,卻是漢駱宛如一家,團結一致,不熟悉水土人情的魏軍敢來,必遭重創!

總之一句話,在嶺南作戰,漢必勝!

然而鄧禹的預言,尤其是漢駱兩族「精誠團結」的話,很快就被殘酷現實打了臉。

建武十五年(公元39年)春,不等殘漢小朝廷在嶺南站穩腳跟,驚變就從更南方傳來:

「交趾郡駱女征側、征貳姊妹,殺官叛亂!」

「這一定是魏國繡衣衛煽動!」

驚聞此事,鄧禹第一時間懷疑起敵國間諜來。

但蒼蠅不盯無縫的蛋,嶺南是鄧禹打下來的,他稍花點心思就能想明白,交趾的叛亂到底怎麼回事。

過去,交州雖立郡縣,但漢官的統治僅維持在郡城、縣城周邊,離城三十里,便是另一番光景:要麼熱帶雨林叢生,要麼就是山高水遠,越人、駱人部落居住在這些地方。他們習俗與漢民大不相同,椎結徒跣,貫頭左衽,言語又不通,交流起來,比江東的山越更難,長吏之設,雖有若無,想要編戶治理何其難也,只能依靠各部落頭人「駱將」來間接治理。

前漢甚至取消了交趾、日南、九真三郡的賦稅,只徵收當地珍珠、香料、象牙、犀角、玳瑁、鸚鵡、翡翠、孔雀等奇珍異物為貢,漢駱之間尚可相安無事。

漢平帝、新莽時,交趾太守是漢中人錫光,這是一位能吏,眼看中原大亂,遂閉境拒守,教導民夷,郡中還算太平,而且錫光是個鐵杆復漢派,聽說劉秀稱帝,便遣使貢獻,鄧禹南征時,還策應了他。

但如今錫光已死,劉秀生出南遷心思後,自然要派遣親信開闢嶺南,希望能將善戰驍勇的駱人為漢所用,組織駱兵抵禦魏軍,同時加征田租,讓駱人上繳糧食,以養活嗷嗷待哺的南遷民眾。

派去交趾的郡守將帥多為劉秀的南陽、潁川故舊,對當地情況不熟悉,又沿襲了當年征討山越的壞習慣,凡事總喜歡武力降服,動輒殺伐,與不少駱將結了血仇。隨著大量軍民湧入,田租越來越重,幾年下來,當地漢、駱關係變壞,而官府遇官司基本都袒護漢民,不論其良莠,駱將們越來越不滿,矛盾便日積月累……

終於在今年,出了大事!

據鄧禹所知,那征側、征貳姊妹,乃是交趾郡麊泠(mí líng)縣駱將之女,姐姐征側嫁給隔壁朱鳶縣另一員雒將為妻,因其丈夫被交趾太守處決,遂帶著夫家、母家一起作亂,很快攻下了兩個縣城。

交趾太守上奏劉秀,說他是「以法繩之,明正典刑」,但據駱人說,此乃太守為政貪暴,施政苛刻所致……

不論如何,這次二征作亂,儼然成了交趾駱人發泄不滿的機會,一時間群起響應。

交趾最初回報說「即日可定」,後來卻急奏「駱人皆反,圍攻郡府」……等到鄧禹得知消息,交趾太守已經跑路到北邊的合浦郡(今廣西北海),郡城落入叛軍手中!

這下問題大了!鄧禹驚出一身冷汗:「交趾萬萬丟不得!」

要知道,漢武帝將南越「屠為九郡」,到了漢成帝時,因為海南島上的珠崖、儋耳屢屢叛亂,統治成本太大,遂罷郡棄治。

於是交趾刺史部只剩下七郡,尚有戶二十餘萬,人口一百五十萬……

然而這裡面,交趾郡的戶口,竟佔了全州的一半!

相比於南海郡的荒廢,交趾在漢朝卻發展得極好,紅河沿岸的田土膏腴,不用花費太多勞力就能種出稻米。當地還有一種每年能產兩季的水稻,竟以極南偏僻一郡,養活了七十多萬人口——這還是駱將們報的數量,真正人數,恐怕遠不止於此。

若失交趾,劉秀將喪失主要的人力、糧秣、財貨來源,更要命的是,若交趾的大亂,席捲到九真、日南,駱人們受魏國細作鼓動,長期與漢為敵,蝸居嶺南的殘漢小朝廷,就將面臨腹背受敵!復興別想了,滅亡亦在旦夕之間!

鄧禹立刻修書上奏身在蒼梧的劉秀,認為交趾之亂若不急定,恐將危及心腹,哪怕五嶺防務再艱難,也必須抽調萬餘人,南下平叛!

劉秀首肯,遂令鎮守鬱林郡的征西大將軍馮異,西入交趾,征討二征及駱將們……

鄧禹這才放下心來,馮異是他的老搭檔,也是劉秀麾下第一戰將,荊襄之役、當陽決戰,每每都靠馮異挽救殘局。

去年炎漢南遷時,也是馮異,帶著荊州兵,在長沙、零陵和馬援兜圈子,掩護劉秀攜十萬軍民經豫章南下五嶺。而馮異最後竟能從魏國西路軍的包圍圈裡跑出來,走靈渠南入鬱林,還不忘將這一溝通南北的秦時大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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