番外 六 入海(中)

丹徒,是大江入海口,江面寬闊達四十里,若無舟楫,北方再多軍隊,也只能在廣陵望江興嘆,而不得渡。

再往東,就更仿若天限南北,過江猶如泛海。

但對海上舟師而言,眼前皆是坦途。

緊跟著先鋒船隊,征東將軍張宗的座駕「琅琊台」號樓船在上下顛簸中衝破江潮,藉助長江水的推力,越過入海口向南疾進,天黑之前,他們便看到了江東綿長的海岸線。

公元前後,浦東還淹在海里,岸邊皆是草澤蘆葦,鶴唳陣陣,充滿了荒蕪和野蠻的氣息。此處已屬敵國,海上舟師不但失去了燈塔烽燧指引,連海岸地圖也十分粗略,只能摸著黑往南航行,一夜之間,便觸碰暗礁沉了好幾條船。

張宗沒有按照慣例,令船隊夜泊,他必須抓緊時間——站在樓船上往西眺望,隱約能看到縣鄉城郭燃燒的火光,有人說,那是吳軍逃竄時燒毀倉庫,也有人懷疑……

「莫非,耿將軍的前鋒已經打到吳縣附近了?」

「不可能!東路軍渡江才短短三日,豈能如此之快?」

東路軍確實提前進攻了:濡須口一戰過於輕鬆,讓小耿發覺吳軍抵抗寥寥,必定有鬼。而江東的地方氏族,也派人北渡提供緊急情報,說劉秀已打著「南祭泠道祖墳」,也就是祭祀他家舂陵侯祖宗的名義,帶著文武大臣南下了。

耿弇遂令東路軍立刻強渡!不僅打了留守長江一線的吳將王霸措手不及,也將本要策應他的張宗打懵了……

據張宗最後一次從岸上得到的消息,西起蕪湖,東至丹徒,皆有登陸點,而吳軍抵抗十分微弱,或許是劉秀早就下達了棄地命令,竟不戰而退,江東的士人、城郭里的「漢官」們發現自己被劉秀拋棄,遂爭相投降。

短短三日內,東路軍竟已連克金陵、宛陵等丹陽重地,會稽這邊,曲阿、無錫也相繼陷落,戰火燒到首府吳縣!現在隨便幾個魏兵,舉著五色旗,就能收降一個縣。

所以張宗才必須抓緊,他不但要趕著去堵截向會稽南部撤退的數千漢軍,還得與友軍賽跑!

儘管早年打青州時,張宗曾隸屬於小耿,但那之後,他們便分道揚鑣。張宗鎮青州十載,營建海上舟師,部下以海岱人士居多,漸漸形成了自己的派系,此番大戰,張宗獨立成軍,直接接受皇帝命令,這是重用的標誌!

為了自己的重號將職,也為了底下近萬人軍功發財,哪怕戰局已定,張宗也必須在攻城略地上爭一爭。

張宗曾聽人形容船速,什麼朝發夕至,疾若奔馬,但真比起來,究竟馬快,還是船快?

經過一晝夜不間斷的航行,他們抵達了「浙江」入海口,儘管未到秋潮時節,但每日傍晚,錢塘江依然濤勢駭人。遠見潮頭推擁,鳴聲如雷,勢如萬馬奔騰,待到近處,力道不減,將冒險橫渡的船隊衝散,等他們好不容易在江口南岸聚攏,發現竟少了十來艘船。

一場仗沒打,損失就這麼大,張宗心裡難免有些氣悶,舟師士氣也大受打擊,好在他們的目的地,就在眼前!

公元前後的杭州灣南側,海岸線崎嶇多石,放目望去,幾乎沒有能下錨停泊的地方,更別說登岸了。然而若仔細尋覓,卻能發現一道呈喇叭型的河口,寬達數里,視野開闊,水也極深,連吃水很深的「琅琊台」都能輕鬆駛入。

這條獨天得厚的河流,名曰「甬江」,順著它溯流三里,便能抵達會稽郡最大的海港:句章港(今浙江餘姚附近),此處地勢低洼,江水被堰塞圍成湖泊,能容納上百艘船停靠。

據張宗所知,五百年前,越王勾踐便是在句章打造戰船,訓練舟師,最終滅吳報仇。再後來,八千越人和三百弋船,也從句章出海,北上前往琅琊,揚威海上,圖謀霸業。

這兒,就是沿海南北航線的終點……

然而就在海上舟師摩拳擦掌,準備登陸攻佔句章,為這趟遠征划上一個圓滿句號時,眼尖的水手,卻從千里鏡中,看到了一個「驚喜」。

「征東將軍。」

消息很快向後傳到了「琅琊台」號上。

校尉明明在報捷,語氣卻頗為沮喪。

「句章城頭,已飄著五色旗……」

世事就是如此無奈,海上舟師豁出命南下,拼著損失十幾條船,數百條人命的代價,竟還是沒跑過陸上的幽州突騎。

沒辦法,誰讓整個江東不戰而退,東路軍渡江後傳檄而定呢?聽說吳會的顧、陸、朱、庄四大家族,在得知劉秀決意放棄江東時,便起義響應,派出子弟充當魏軍嚮導,又貼心地攜壺漿以待王師。

至於南躥的會稽吳軍?早就跟著臧宮跑到東甌(今溫州)一帶去了!

東路軍耀武揚威,海上舟師則成了這場滅吳大戰的笑話,第五倫費了好幾個郡的鹽稅,傾重金打造,朝中許多文武都無法理解,暗地裡反對,覺得養一條海船的錢糧,足以武裝好幾個屯,如今果然一無所獲。

但眾人又不敢誹謗皇帝眼瞎,便只能強調征東將軍張宗太久沒打仗,無法抓住戰機了……

更讓張宗破防的是,當他派人去丹陽與車騎將軍會晤時,耿伯昭說什麼「海上舟師雖無功勞,亦有苦勞」,頗為「大方」地將東路軍前鋒佔領的句章港,移交給張宗。

但句章一港,也無法提供近萬人的糧秣,張宗希望能再劃幾個縣給他們軍管,好讓士卒吃上飯。豈料小耿竟笑吟吟地說:「征東將軍之海船數百,與其空待海上,何不如用來為東路大軍運送兩淮糧秣?」

「耿將軍,莫非視吾等為輜重輔兵?」

張宗頓時大怒,誰說他們是「空待」?為了挽回顏面,二月份時,他不顧舟師對會稽沿海水文條件極其陌生,強令上百艘船,運三千兵出句章港,沿著海岸線繼續南下。靠著本地嚮導指引,繞開暗礁遍布的「外越群島」,也就是後來的舟山,奔襲三百里外的回浦縣(浙江台州)。

回浦,前漢時是會稽郡南部都尉駐地,為群山秀嶺包圍,若走陸路,非得在山裡繞個把月,但從海上數日可達。

回浦縣不在會稽到東甌、閩中的交通要道上,因此消息閉塞,本地縣令竟不知魏軍已破江東。倉促間,他手下僅有百來縣卒,根本無從抵抗。乘小舟登陸的魏師水卒很快攻破縣城,回浦縣令是個鐵杆忠漢黨,竟跳海自殺。

此處也成了戰爭中,張宗唯一奪取的地方。

區區一個縣,難以挽回海上舟師的尊嚴,眼看手下們頗為沮喪,張宗卻再度樂觀起來,預言道:

「大戰尚未結束,何愁功業不得?」

張宗這番話,連他的親信們都覺得不可信。

戰爭還沒結束?不是吧,這次南征的形勢不是一般好,而是大好!

和東路軍幾乎沒遭到抵抗就席捲江東差不多,荊北的岑彭率中路軍進攻夏口,進而略取鄂地,南擊長沙,與此同時,馬援的西路軍也從巴郡南下武陵,沿著黔中故道包抄零陵郡,試圖殲滅荊南的漢軍馮異部。

但馮異滑得像條魚,居然還是跳出了包圍圈,帶荊州漢軍從桂陽郡抵達五嶺,就地扼守。

據說劉秀也自豫章南下,抵達交州,以番禺為行在,炎炎漢旗依然在極南之地飄揚。

魏軍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,東西兩路,傾向於一鼓作氣,窮追猛打,強攻五嶺,完成滅吳大業,不要給劉秀做「趙佗」的機會。

然而中路的岑彭,卻有不同看法,武德十四年(公元38年)三月,他從長沙上奏說:「豫章、桂陽以南,五嶺橫亘,會稽之南,亦有群山為限,林中多蝮蛇猛獸,夏時瘴痢橫行,士卒多為北人,易水土不服。」

「再者,今魏於江東、荊南駐軍,兵力分散,糧秣尚不足,若再發兵南下數千里,仰攻五嶺,必千里饋糧。」

反觀對面,劉秀雖然只剩下三四萬人,卻都是忠漢鐵杆——牆頭草早已做出選擇,留下降魏了。其兵力收縮後,據守五嶺、閩中、東甌,都易守難攻,尚有一戰之力,若貿然緊追,容易重蹈秦朝第一次征百越的覆轍。

劉秀的南遁,竟將一盤必輸的棋,重新盤活,拖到了下一回合。

征南大將軍提議,應該暫緩急進,而徵募江淮、荊北、巴蜀的軍隊,在南方屯田。同時穩固新征服的州郡,等兩年之後,糧秣充足了,再興兵再戰不遲,這樣才能不給劉秀絲毫機會!

雙方形成了相反的意見,張宗的態度,則介於兩者之間。

他認為岑彭太過保守,而耿、馬二將又不得其法,遂在奏疏里提出了自己的見解:

「由陸路攻五嶺,需資衣糧,入越地,輿橋而逾嶺,柁舟而入水,行數百千里,夾以深林叢竹,水道上下擊石,夏月暑時,瘴病易發,臣唯恐曾未施兵接刃,死傷者必眾矣。劉秀經營交州數載,我軍與吳兵戰於溪谷之間,篁竹之中,若不能速取,南方必乏,江東荊南恐生變亂。」

所以張宗以為,攻打閩中、交州的主力,應該是海上舟師!

他是有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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