番外 五 入海(上)

武德十三年(公元37年)冬,長江上的濡須口之戰尚未打響,身處琅琊郡的張宗便率先收到皇帝詔令。

「制詔征東將軍宗:南征將舉,明歲正月,將軍御青徐舟師出琅琊,自海上直搗會稽。」

張宗伏身受詔,抬起頭時,滿是鬍鬚的臉上喜形於色,畢竟這一天,他已足足等了十年!

張宗雖不屬於魏郡、五陵嫡系,可早在河東就投靠第五倫,剛出場就掰簽請命,橫渡黃河,截擊綠林王常,身中數創不退,一時名聲大噪。但他的軍旅生涯,卻在前期的高光後,很快變得遲滯難進。

上一次張宗參與的大戰,還是武德三年(公元27年)冬的淮北之役。自此之後,張宗就遠離前線,被第五倫安排鎮守青州,主要任務是剿滅「海賊」。

青徐海賊問題,得追溯到王莽時期,須知天下率先反莽的人,並非綠林,亦不是赤眉,而是一個女人:琅琊郡海曲縣的呂母,她最初目的,不過是為遭新吏所殺的兒子報仇。

但這場舉事卻成了氣候,呂母頗為聰明,選擇青徐沿海島嶼作為據點,新朝大軍鎮壓,就跑回海島上開荒種地,下海捕魚。一旦朝廷軍隊撤退,他們就重新拿起武器,襲擾沿岸郡縣,其行蹤飄忽不定,讓新莽疲於應付,隊伍也發展到萬餘人。

只可惜呂母死得早,其部屬四分五裂,或投赤眉,或被齊王張步招安,剩下的漸漸淪為純粹的海寇,哪怕北方大定,也依然為禍沿海。

別看張宗是一員武將,治理地方也有一套,其為政好嚴猛,敢殺伐,他整頓戍務,沙汰郡兵,把與海寇有勾結的地方豪右殺一儆百,除掉內鬼。又設方略,明購賞,海寇們膽敢上岸,常遭魏軍所敗,相捕斬者數千人,一時間青、徐震慄,海寇只能縮回海島。

張宗又募青徐本地人造船訓練,得到一支規模不大的海上舟師,出琅琊、北海,對賊巢島嶼發動一次次襲擊。

聰明點的海寇明白,時代變了,皆言:「這天下海賊的祖師,不就是第五氏的祖宗,田橫么?吾等與之相較,實乃持布鼓過雷門!」

於是海寇皆悉破散,紛紛請降,甚至有表明自己是田橫後學,想和第五倫攀關係的,竟尊田橫曰「海賊王」以祭祀。

不過這些海賊未能得到寬赦,都抓去給舟師搖槳櫓了。

清剿完海寇,張宗覺得青徐已定,第五倫是時候將自己調去南方,參與伐蜀滅吳的大戰了罷?豈料第五倫聽說張宗治沿海的事迹後,十分讚賞,又給了他一項新差事:

「設幕府於琅琊港,多募青徐海民,練舟士,造海船,以備他日大用……」

「大用?莫非是陛下想東討三韓,還有去尋那東海中的『倭國』?」

張宗在青州時,第五皇帝便對齊地進行改制,重新將鹽鐵收歸國有,甚至不允許商人多購地產,比王莽還嚴苛。但同時又鬆開了對漁業、皮毛行當的限制與稅收,逼著齊賈們紛紛下海,或捕大魚販於燕齊之市,或去樂浪同東夷諸國打交道,開拓皮毛貿易路線,以滿足洛陽、長安越來越大的皮貨需求。

第五倫更對海中傳說中的倭國感興趣,鼓勵齊人深入波濤洶湧的東海探索——當然,大多是有去無回,船毀人亡。

「陛下年紀輕輕,怎就學秦皇漢武,尋覓海外仙人了?」張宗聽說第五倫廣畜煉丹方士於終南山,又對大海感興趣,遂誤會了皇帝的意圖。

張宗心中沒抱怨那是假的,但皇帝有令,也只好勉力執行。

琅琊郡雖然以琅琊為名,但在漢朝,郡府早已遷往內陸,這兒只剩下一個萬戶大縣。漢宣帝本始四年夏天的「壬寅地震」,又將城郭摧毀大半,死者近萬。加上新莽時海寇襲擾,更多人口離開琅琊。

於是,當張宗在此設征東將軍幕府時,見到的,是一片衰敗的景象,冷冷清清的港口,海上飄著三五條小漁船,特產除了木頭,就是石頭和鹹魚干。

直到登上在地震中幸免於難的琅琊台,張宗才發現此地的壯美:這是一座巍峨行宮,道路雖然破裂甚多,但仍寬達四丈,直上百丈之處,號曰「雲梯」。雲梯兩邊山坡上喬木、灌木等植被遍布,攀爬過程中猛一回頭,就能望見港內平靜的泊位,以及港外洶湧的碧藍東海。

登頂之際,又見摩崖之上,有古文篆書石刻,其文曰:「維二十六年,皇帝作始……六合之內,皇帝之土。西涉流沙,南盡北戶。東有東海,北過大夏。人跡所至,無不臣者。」

這自然就是秦始皇帝的遺文,據本地縣令告訴張宗,這琅琊台,漢武帝也來過三次,隨行者千騎萬乘,登琅琊台觀滄海,祭祀蓬萊仙人,何其繁盛。

「不過真要追溯,還得從五百年前,越王勾踐定都琅琊說起……」

且慢,張宗雖然學問不算精進,卻也知道,越國遠在大江以南的會稽郡,距離琅琊何止千里,豈會越過吳地江淮,來此定都?

然而後經查實本郡文獻,才發現那縣令所言非虛,原來勾踐既滅吳,欲霸中國,遂徙都琅邪,立觀台于山上。而且走的還是海路!越人本就擅長水戰,以船為車,以楫為馬,三江五湖去得,沿海也橫行無阻,據說勾踐正是以「死士八千人,戈船三百艘」的舟師,北上兩千里,佔領此地。

等張宗駐軍琅琊後,徵募的船卒水手在做泅水訓練時,還在水下數丈的海底,發現了歷史久遠的戰船殘骸,他們撈上來一些金餅鼎簋,除去銅銹後,甚至能看清奇怪的鳥蟲文字。

出於好奇,張宗令本郡精通古文經的老儒來考據,結果令人瞠目:這些古物不屬於越國,反而屬於某位倒霉的「吳國大夫」……

張宗這才得知,在比越國定都琅琊更早的年頭裡,吳王夫差也欲北上爭霸,也盯上了琅琊這地方,派遣吳國舟師從海上攻齊,只可惜被齊軍所敗——那會還是姜姓齊國呢!這些海中遺骸,大概就是海戰時沉下去的。

這兩件事,給了張宗極大震撼,琅琊與江東,看似風馬牛不相及,豈料通過大海,卻早有交集。

他思索道:「陛下常言,古不如今,既然五百年前,吳越以區區舲舟戈船,竟能浮海二千里,北征琅琊。而如今吾等有樓船方舟,更有桓譚大夫所制『司南』,為何就不能從琅琊,渡海襲擊吳越呢?」

想到這,張宗頓時恍然大悟,明白了自己在琅琊練兵目的!皇帝陛下果然用意深遠啊。

張宗甚至看到了自己有生之年,也成為「大」將軍的希望。

「滅吳之戰,吾等可建奇功!」

時至今日,在張宗打造下,海上舟師已漸有雛形,第五倫將琅琊數郡的鹽鐵稅,都交給征東將軍幕府使用,近萬名青徐海民被徵募入伍,沿岸的大木被砍伐殆盡,風乾後鋸成不同形制,用來製作船隻的龍骨、甲板、桅杆。

五年時間裡,張宗湊出了大小戰船足足四百有餘,諸如高十餘丈,旗幟加其上」的樓船,主要用於「戰逐」;而小一些的艨沖則負責「衝突敵船」;而先登船則是「先向敵陣」。

張宗頗為自得,揚言說:「大魏海上舟師,不僅遠超吳越之兵,亦已盛於漢時樓船之師!」

這裡的「樓船」,指的是漢武帝時的樓船將軍楊仆,他堪稱大漢朝的「海軍上將」,先後參與了滅閩越、南越的戰爭,走的都是水道。不過楊仆的最高光時刻,還是奉命渡海征伐衛氏朝鮮,據說當時楊僕從青州北海等港口出發,帶著上萬人,幾百條船,橫渡渤海,直撲半島而去。

然而那卻是一場災難性的戰爭,因為大漢「海軍」和「陸軍」不和爭功,視對方為仇寇,導致雙方爭相拖友軍後腿,楊仆竟然大敗,戰爭拖延經年,打得十分難看。

但這也是張宗唯一能參考的近世戰例,為免重蹈楊仆覆轍,他對訓練抓得很緊,海上舟師每年都會舉行一次大會練,出港抵達北面百里外的「田橫島」,分為兩隊演習對戰。

同時,又屢屢派出船隊,勘探去往南方的沿岸航線,漢武帝時多達十次的海上巡狩活動,本就留下了寶貴的航海經驗,在青徐揚州代代相傳,經過數年間密集的探索,基本摸清了琅琊到長江口沿海的水文條件。

武德十四年(公元38年)初春,張宗已受詔令,萬事俱備,海上舟師遂離開了琅琊,分為十隊,揚帆南航!

張宗的旗艦名為「琅琊台」,樓船高十餘丈,旗幟加其上,甚壯,然而風帆未懸,因為這季節,已有輕微的南風,船隊靠的是艙內船工搖櫓,外加洋流推動而行。

也是靠著第五倫鼓勵青州海民頻繁出海,同時派人勘察沿海情況,中原人才搞清楚,雖然肉眼是很難看出來,但海水像陸地上的河流那樣,長年累月沿著比較固定的路線流動,這就是「洋流」。

而出琅琊後,正好有一條「黃海沿岸流」,終年向南流動,讓舟師能夠緩緩向南——現在黃海從未經過黃河水注入,還清澈碧藍。

船隊在領航船引領下,避開險惡的暗礁,卻也不敢離開這條海流,深入大洋,哪怕有羅盤導航,劇烈的海風常常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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