番外 三 阿雲傳(下)

驃騎大將軍的命令殺氣騰騰,若牂牁謝氏等大姓首鼠兩端,阿雲有不必上稟幕府,先下手征滅之權……

儘管天下將定,但萬一遇上看不清形勢的人呢?阿雲甚至已經做好,牂牁郡閉關拒絕大魏王師的準備了!

但當魏軍沿著赤水河,抵達牂牁郡北門戶鄨縣(今貴州遵義)時,迎接他的卻是載歌載舞的夏夷百姓,以及俯首恭候的牂牁大姓。

牂牁太守謝暹對阿雲畢恭畢敬,他一來就將印綬奉上,說什麼自從新莽末年牂牁郡治崩潰後,自己守邊十八年,掙扎於蠻夷之地,無非是為了保境安民,以待明主,如今王師終於抵達,謝某終於能回家告老了……

伸手不打笑臉人,既然謝暹一副合作態度,護軍校尉與阿雲商量後,決定依然保留其地位。牂牁夏夷雜居,除了郡縣編戶齊民外,周邊還有許多不知敵友的部落夷帥,形勢比阿雲熟知的隴右、武都更加複雜,若無地頭蛇相助,遠征軍將舉步維艱。

畢竟,他們的主要任務,仍是作為奇兵,進攻嶺南。

晚秋之際,魏軍南下抵達牂牁首府且蘭城(今貴州舊州古鎮),阿雲便知道牂牁大姓為何如何乖巧合作了,無他,還是主客實力差距過大。

這且蘭城名為郡府,但在阿雲看來,其繁榮程度、人口之眾,還不如蜀中一個小鄉。放目望去,周邊皆為群山所包,這些山不像隴右蜀西的巍峨大山,反而頗為小巧,好似陵冢,高不過百步,寬不過數里,但數量卻多達數千上萬。且蘭城,不過是群山包圍中的一個「萬畝大壩」。

牂牁郡其他地方也差不多,此處地多雨潦,人口不多,缺少牲畜,又無蠶桑,哪怕放在南中地區,也是一個窮郡,遠不如隔壁的滇地。

更糟糕的是,自新莽滅亡後,牂牁為句町國所侵,疆土盡棄,謝暹和牂牁四姓控制下的地盤,不過北部區區五個縣,平均一家佔一縣,他們部曲少者數百,多則千餘,怎麼跟阿雲這訓練經年的滿編師斗?

割據是不可能割據的,牂牁別的不說,連鹽巴都要仰仗巴蜀供應,自從與公孫述翻臉後,鹽路斷絕,連謝暹等人都吃不上,更別說百姓夷民了,且蘭城頭的守卒夷兵,一個個有氣無力,都是乏鹽癥狀。

而此番與魏軍同行的還有大量馬隊,馱著大量鹽袋,緩解了牂牁人的用鹽之急。

於是便不難理解,大批客軍進入牂牁,謝暹為何不惱反喜了。

在且蘭的歡迎宴上,謝暹酒酣時,竟對著阿雲垂淚道:「過去十餘年間,謝某如履薄冰,既怕公孫、劉秀兵甲入牂牁,又怕某天被夷帥造反,響應句町王,來割了謝某頭顱,這下好了,王師來了,牂牁的天,便晴了!」

但天非但沒晴,反而連下了幾天的雨,牂牁這地方真怪啊,明明是「南中暑熱之地」,誰知冬天卻陰雨連綿,冷得要死。食物也只有稻穀,與成都稻米還不相同,而是難以消化的「糯稻」,已經有不少士兵水土不服生了病。

儘管客軍與主人們「其樂融融」,但牂牁畢竟太窮了,阿雲只好將部隊一分為五,各旅分駐一縣就食。

在此期間,阿雲還發現,牂牁這些所謂「大姓」,其實不過是中等地主,閥閱之類,根本不存在,家風氣派,休說與關中五陵大姓相比,連巴蜀小族都大為不如。

更有甚者,他去謝家做客時,竟見其妻妾中,赫然有幾位紋面女子出沒。

「此夷婦也。」

謝暹介紹時,也頗有些不好意思,原來牂牁諸姓多是漢武帝以後逐漸遷入,在百多年前也是「客家」。剛開始他們還能仗著朝廷支持,和夷部攻伐爭地。但等到漢朝統治衰敗,對邊郡控制越發虛弱,漢成帝時,還差點棄置牂牁。

既然朝廷靠不住,為了在蠻夷仇視的土地上生存下來,大姓們不得不與夷人和解,甚至聯姻。

「夷帥與諸姓互通婚姻者稱為『遑耶』,只要有了遑耶關係,則恩若骨肉,情同手足,相互便不會攻伐了。」

謝暹請阿雲勿要見笑,與他說起了庄蹻故事。

「庄蹻入滇稱王,變服,從其俗,夷部多而夏民少,只好易風隨俗,從古至今,皆是如此。」

阿雲恍然,同時發現,自己走的,是一條與牂牁諸姓截然相反的路。

他少時為蜀西氐僮,對兒時部族生活是有記憶的,但時至今日,若阿雲自己不點破,誰看得出他是氐人?

在魏軍中慢慢上爬期間,阿雲有意無意地模仿魏人的說話、習俗,用詞、食物,他甚至和隴右大姓聯姻,以軍功貴勛自居,他的下一代,身上更找不到一絲氐人的痕迹。

阿雲在向中原文化靠攏,希望下一代是純粹的魏人,而牂牁大姓卻不得不同夷帥聯姻,在他們身上,已經能看到不少夷俗的痕迹了。

阿雲不由想:「在這窮鄉僻壤,縱然稱王,過的日子,卻遠不如在成都、長安做一個富家翁呢!」

前幾年去長安時,五光十色的城市生活,極盡想像的美食甘釀,都是他畢生難忘的經歷。阿雲現在最大的期望,就是快點打完這場仗,立功封侯,攢下全家一輩子在大都邑里榮華富貴的資本。

然而在牂牁站住腳,依靠謝暹等人,熟悉當地情況後,阿雲沮喪地發現,幕府參謀部那群只會盯著地圖出謀劃策的蠢材參謀,給驃騎大將軍出了個什麼鬼主意!

交到阿雲手中的,是一個看似可行,實則根本無法完成的任務。

牂牁江是和嶺南鬱林郡連通不假,但在它們之間,還橫亘著一個天大的麻煩。

「牂牁江上下游,皆是句町國地盤!」

「這益州南中,南夷君長以什數,夜郎最大;西夷之屬以什數,滇最大。故而前漢時,只有滇、夜郎被漢朝封王,賜金印,其餘句町等國,都只是侯。」

牂牁太守謝暹,給阿雲詳細捋順了南中諸國百年間的興衰。

到了漢昭帝時,滇地發生叛亂,漢朝發兵鎮壓,但一時難以征平,恰逢滇國南方的句町侯響應詔令,發兵相助,這才蕩平叛兵,滇王因暗助叛夷被撤銷,句町候斬首虜有功,遂被漢加封為王……

自從滇國覆滅,其地夷為郡縣後,句町少了一個對手,勢力大增,開始漸漸向北擴張,並與牂牁的夜郎王滋生矛盾,相互攻伐。

原本漢朝睜一隻眼閉一隻眼,只派人來調停,豈料夜郎王忘了祖先「自大」的教訓,竟羞辱漢使,引發了朝廷征討,句町趁機再次裝忠相助,又吃下了夜郎好大一塊地盤。

「自此之後,南中再無滇、夜郎制衡,句町遂日益興旺,牂牁半數縣道,已屬句町。」

到了王莽執政後,不知老頭子是真看出句町不打壓不行,還是為了面子,竟撤銷句町王號,改封為侯。這下可捅了馬蜂窩,句町不服,王莽又想了個「一勞永逸」的法子,讓牂牁太守假裝談判,誘殺了句町王。

句町王的弟弟承繼位,以血仇名義率部北進,攻陷牂牁且蘭城,殺太守,南中的混亂蔓延到隔壁益州郡,一時間三邊蠻夷盡反……

之後的事,阿雲也頗為熟悉了,王莽是要好面子的人,三次發兵征伐句町:第一次遺平蠻將軍將益州犍為士卒數萬,仗打了三年,疾疫死者十分之七,巴蜀騷動。

第二次則是派了大將廉丹,發天水、隴西騎士、廣漢、巴蜀吏民十萬,再派十萬人運輸糧秣物資。最初也贏了幾場小仗,斬首數千,但進至牂牁江後,路途遙遠,軍糧前後不相及,士卒飢疫三歲余,死者數萬,還是輸了。

最後一次則是地皇二年(公元21年),那時候正好匈奴擾邊,第五倫入職魏郡,赤眉、綠林造反,益州也疲敝不堪,大軍還沒抵達牂牁,就調回中原平叛,無果而終。

這三場仗,雖然句町方面也損失不少,幾乎死了整整一代年輕人,卻也威望大增,成了南中最大國,地盤擴張到了牂牁江以北,如今起碼佔了二十個縣,有夷兵兩萬左右。

那位打贏了王莽的句町王承,如今依然在位,而句町國力也如日中天,恐怕不好對付啊。

阿雲沉吟許久道:「前年便有使者從蜀地南下,句町王,不是已經接受『魏句町王』稱號了么?」

「但句町王承借口年邁,未曾前往長安朝覲陛下。」謝暹提供了一個消息:「聽說承手中,還有一枚『漢句町王』的金印!」

好傢夥,原來首鼠兩端的,不是牂牁,而是句町啊!

這下阿雲犯難了,對牂牁本地勢力,他可以全權處置,但同句町國的戰與和……確實不是自己這級別能獨斷專行的,那起碼得是驃騎大將軍馬援、大行令兼益州刺史馮衍才能權衡,搞不好得皇帝陛下自己做決定。

於是,阿雲一面遣人去巴郡江州大營面見馬援,向他說明此中情形,一面派親信出夜郎南下,試探句町王,想向句町國「借道」牂牁江。

按照計畫,明年開春,魏朝的平吳之戰就將打響,東線耿將軍、中路岑將軍,各將兵十萬渡江,馬援也會帶兵數萬,從江州南下武陵,包抄荊南馮異部,自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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