番外 二 阿雲傳(中)

願為馬前卒,入於水火,百死不辭,阿雲確實沒有說謊。

他在生命的每個階段,都說了他相信的東西,那你要他怎麼樣?阿雲認為自己什麼都沒做錯,只是順應時勢,為了未來的富貴。

武德十二年冬,阿雲和他手下的氐兵,離開了偏僻的嚴道,被馬援調往犍為郡符關(今四川合江)駐紮,擴編整訓至萬人。

而阿雲這一整個師的糧秣俸祿,根據馬援和益州刺史協商後,暫由江陽縣(今四川瀘州)財政截留敷用。

江陽縣就在符縣西邊,阿雲時常過去拜訪。

「雲偏將,江陽名為一縣,其賦稅實抵半郡也!」

這是與江陽縣令混熟後,對方酒後與阿雲的吹噓,就阿雲所見,江陽這地方確實得天獨厚:位於大江、沱江交匯處,北方的蜀郡、廣漢,西邊的蜀郡屬國、越巂,諸郡物產貨物若欲出蜀,走水路船運,則必經江陽,然後才能運往東邊的江州。於是蜀中的蜀錦、姜、丹沙、玉石、銅鐵、竹木之器,笮馬、旄牛皮角,盡彙集於此。

更別說,江陽縣氣候濕熱,土壤肥沃,還有三大特產。

其一是井鹽,江陽縣北部多有鹽礦,前漢時就有打井采滷製鹽之業,不但供給巴蜀,甚至賣到荊州豫州去,戰亂時期外貿斷絕,鹽業凋敝,如今大量被公孫述強征的勞力回歸,商道也通了,鹽業瞬間回暖。只是這一行被魏國官府壟斷,得有門路的商賈才能得到鹽票,裝船東出,販私鹽雖然也有機會,但風險大,於是江陽的土豪、商賈遂將目光投向另外兩樣。

那便是茶和糖。

茶是蜀中老特產了,涪陵、什邡、南安、武陽、江陽皆出茶,蜀人將其與薑桂之類放一起煮,以此消暑解乏。從漢宣帝時的王褒,到近世的揚雄、嚴尤等蜀中名人,皆愛飲茶,但並未能在中原興起風尚,甚至被長安人鄙夷為「蠻俗」,可氣得蜀人不輕……

但隨著揚子、嚴尤的高徒第五倫做了皇帝,情況就不一樣了,或許是受老師習慣影響,第五倫一個關中五陵人,竟對茶情有獨鍾。古有齊桓公好服紫,則一國盡服紫,魏國朝野跟風效仿。於是巴蜀土豪們驚喜地發現,自家的茶園茶山成了香餑餑,販往長安、洛陽能賣高價。

一時間巴蜀種茶之風盛行,連無地佃農庶民都上山霍霍野茶,甚至有以樹葉冒充的——魏國的老爺們懂個屁的好茶,給他們豬草也吃不出來!

而江陽城中,炒茶制餅的產業也如雨後春筍,處處能聞茗香,馬幫船隊載滿茶餅,趕赴京師。

糖則是新產業,這江陽的沱江兩岸,本就有許許多多的黃柑,也就是黃皮甘蔗,與交州的「都蔗」,江東的「素榛」一起,並稱為天下三大名柑。不過各地食甘蔗,要麼是直接剝皮上嘴啃,亦或是榨其汁曝數日成飴,作為調味品,這種吃法年代悠久,還被屈原寫進了楚辭中。

唯獨交州那邊,才進一步以甘蔗制粗糖,謂之石蜜,漢高祖時就上貢過中原。但因為音訊不便,技術交流極其艱難,直到第五倫親巡巴蜀,見到沱江兩岸挺拔的黃柑園,這才加以指點:

「予素來知曉,蜀人好甜,然蜂蜜難得,飴糖又耗費糧食,何不效交州石蜜之法,也用黃柑製糖呢?西可使蜀中坐享甘味,東能販於荊州中原,多此一物,或能復振益州貨殖。」

皇帝陛下指出,發展糖蔗生產,是實現江陽縣、犍為郡財政增長、百姓增收的重要途徑……他還貼心的給當地派來朝廷工匠,試製石蜜成功,於是郡府、縣寺立刻著手操辦,開設工坊,擴建甘蔗園,甚至還干出「改稻為蔗」的混賬事來,鬧得不少農夫家破人亡。

但無論如何,蔗糖業的第一個試點,總算在益州建起來了,獲益的仍是佔有生產資料的土豪、商賈,他們對魏朝和第五皇帝讚不絕口,紛紛說:「公孫述這等庸主,只知鑄鐵錢與民爭利,而真正的聖天子,能為吾等『小民』創利!」

如此一來,當地對魏朝把持鹽稅的抱怨,也沒那麼大了。

依靠鹽、茶、糖的稅收,加上關市之徵,江陽縣才能在短短兩年間迅速振興,以一縣之力,佔了全郡近半賦稅,甚至能替國家供應上萬軍隊。阿雲聽說,這讓郡首府僰道(今四川宜賓)很沒面子,郡守已向益州刺史申請,把郡府遷到江陽來……

江陽再繁榮,阿雲只能偶來體會,他大多時候,都待在符關練兵。

和江陽很像,符關也是長江與某條支流的交匯處,不同之處在於,這河來自南方的牂牁郡,其名字叫「鰼(xí)水」。

在後世,它還有個家喻戶曉的名稱:

「赤水河。」

武德十三年(公元37年)中秋,乘著南方瘴熱漸漸消散之際,「牂牁都尉」阿雲帶著一個整編師,出符關,渡長江,沿著赤水河往上游的牂牁郡行進。

牂牁這地方,可謂天無三日晴,地無三尺平,一年到頭皆是雨潦,赤水河之所以紅,就是因為降雨沖刷沿岸紅土所致。好在到了仲秋時節,驟雨停後,她又會變得清亮無比,若仔細聞聞,說不定還能嗅到一股「醬香」味呢!

道路頗為崎嶇,幸虧阿雲麾下主力,多是善於攀爬的氐兵老卒,所募的新兵,也多是巴郡人,渝黔在地理上頗為相似,這要換成北方兵卒,早就走山路走得士氣崩潰了。

同行的護軍校尉雖是北人,在山路上摔了個大馬趴後,卻很會自我寬慰:「這算好了,百多年前,連路都不曾有!」

第五倫參照漢時制度,於數年前建立了「護軍」系統,常安排郎官親信,分赴各軍、師擔任護軍校尉,他們可以參與軍事謀劃,但沒有決定權,看似是將軍的輔佐,然而卻能直接向皇帝上書打小報告,阿雲也得敬上三分。

好在這位護軍校尉較好說話,其學識確實不一般,對西南夷沿革頗為嫻熟。

護軍說,這條寬不過一丈的古道能追溯到漢武帝時,那位漢使唐蒙,帶著巴地丁壯萬人,出符關,一路修道斬棘,最終將一條行商小路,開闢成了軍隊能走的「大路」,最終抵達夜郎國,所以稱之為「夜郎道」。

路雖然還在,但夜郎國,早就沒了……

護軍對阿雲道:「當是時,南夷君長以什數,夜郎最大,與滇王並為大國。」

「雖然見唐蒙時,鬧出了夜郎自大之笑話,但第一代夜郎王,其實頗識時務。」

夜郎最初自詡南方大邦不肯臣服南越、漢,可等到漢武帝以雷霆之威,派兵消滅南越,順便亡了夜郎附近的且蘭國後,夜郎王頓時怕了,俯首稱臣。漢武帝設立了牂牁郡,但夜郎王依然擁有極大權力,如同屬國藩王。

夜郎在大漢疆域內安分了數十年年,直到漢成帝河平二年(公元前27年),第三代夜郎王與南方的句町王為爭奪牂牁江而開戰,相互攻伐,且不接受朝廷調和……

「於是大將軍王鳳認為夜郎有反心,便令新任牂牁太守陳立帶兵至牂牁,諭告夜郎罷兵,夜郎王拒不從命,遂為漢兵襲殺。夜郎國嘩然叛漢,陳立頗善用兵,使奇兵絕其餉道,縱反間以誘其眾,夜郎數萬之眾破,乃亡,至今已六十餘年了。」

護軍校尉說得頗為激動,大概是因為,那位滅了夜郎的陳立,也干過「護軍」這一職務吧。

可那時大漢也是明日黃花,撐不了幾年了,幹掉夜郎又如何?對遙遠的牂牁控制力可想而知,當地權力,漸漸落到了幾家大姓手中……

這牂牁自建郡以來,通西南夷道,每年都有上萬人在此服役,總有些人留在當地,娶妻生子。加上千里饋糧,巴蜀租賦不足供應,漢武帝就募巴蜀豪民來牂牁定居,當時巴蜀有龍、傅、尹、董四個家族陸續遷入,遂成了牂牁郡的衣冠名望,延續至今。

不過牂牁真正實權,卻在當時郡功曹謝暹(xiān)手中。

護軍道:「新朝時,句町入寇牂牁,幾乎佔領全郡,只剩下郡府且蘭等數縣孤懸。本就是個爛攤子,當得知新莽滅亡時,牂牁郡守、丞、都尉都跑了,唯獨功曹謝暹留下,與四大家族一起主持大局。」

後來的情況就頗為玩味了,這個謝暹自領牂牁太守後,不但接受了公孫述的「傳檄而定」,等到劉秀入主江東,拿下荊南時,謝暹又遣使去輸誠納貢,被劉秀封為「義郎侯」。

公孫述得知此事,勃然大怒,派人來取代謝暹的太守地位,謝暹索性殺了成家的官吏。這時候眼看劉秀兵敗當陽,快不行了,謝暹也不當「漢臣」了,直接舉起魏國五色旗。

據說岑彭西征時,牂牁的這夥人還大張旗鼓要北上助陣,但最後借口句町王擾邊,也沒派出幾個兵……

直至今日,牂牁依然控制在謝暹與當地四大豪強手中,而阿雲,則成了第一支進駐此地的朝廷武裝。

與護軍聊到這,阿雲更加明白出發前,馬援從成都給他發來的密令了:

「察牂牁太守謝暹,久在邊郡,易滋異心,雖輸誠大魏數載,或仍與吳王秀暗通,若其首鼠兩端,可立斬之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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