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卷 共逐鹿 第684章 雌雄

在劉秀迅速挪動棋子後,抉擇來到了岑彭一邊。

「大將軍,劉秀宵遁,是否追擊?」

面對偏將、校尉們的詢問,岑彭沉吟許久,頭腦中彷彿在做著戰局推演,一次又一次,設想敵人每一步動作,眼看時間一點點過去,眾人頗為焦急,岑彭這才說道:「吾等奉命拖住劉秀主力,以待陛下大軍,今彼夜退,我若不追,就算耿將軍將南郡、江夏諸碼頭盡數燒毀,劉秀多半也能撤回江陵。」

這意思是要追了?眾人紛紛請戰,岑彭卻搖搖頭,繼續道:「但劉秀此舉,恐怕亦是見強攻長坂不成,詐退誘我,吾等若追,劉秀多半會調頭與我鏖戰!」

而剛剛接到信使消息,儘管第五倫在藍口聚只休憩了半日,便兼程南下,然而前鋒騎兵,也得明晚才能抵達。

雖說幾萬頭豬三天三夜也抓不完,但人組成的軍隊敗起來,可比這快多了。

岑彭起身:「劉秀、馮異、賈復皆在,汝等非其一合之敵,此戰,當由我親自統御!」

只有他,才能在野戰中,以劣勢兵力死死咬住劉秀,撐到五德大旗降臨。

陰識奉命留守,他向岑彭保證道:「大將軍可將精銳盡數帶出,留老弱病殘予我即可。」

岑彭卻不同意:「次伯,汝可聽過韓信破井陘之事?」

陰識道:「背水一戰,天下聞名,豈能不知?」

岑彭笑道:「那場仗,後人只記住了背水一戰,但制勝關鍵,其實是韓信引誘趙軍出戰,卻派兩千輕兵,多持漢軍旗幟,連夜繞到井陘口山背後,偷襲趙營,遍插漢旗。趙軍受挫退回時,見老營被偷,士氣崩壞,潰不成軍,趙王被擒,陳余戰死,赫赫趙國,竟以數十萬之眾,盡降韓信。」

為防劉秀也用這招,岑彭特地留給陰識及偏將整整一萬人。

而他,只帶兩萬五千兵追擊,去面對三倍於己的漢軍……

臨行前,岑彭讓陰識過來,附耳道:「若我有不測,長坂尚有餘力接應陛下。」

陰識悚然,岑彭這猶如遺言的低語,讓他明白這趟追擊風險之大,陰識不顧自己真二千石的荊州刺史身份,竟長跪道:「既如此,至少要讓少將軍留下!」

陰識指的是岑彭唯一的兒子,岑遵,當初岑彭追隨嚴尤剿綠林,豈料南陽卻先陷落,岑氏為綠林所屠,只有岑尊被任光救了出來,帶去魏郡投靠第五倫……

如今十多年過去了,岑遵已年過二十,和與他年齡相仿的竇固等人一樣,成了郎官一員,侍奉皇帝左右,聽其言傳身教,除了弓馬劍術外,還要上各種軍事課程,儼然是軍官後備班。

當一名羽林郎官成績足夠時,第五倫往往會派遣他們到各軍區「實習」,同時也充當皇帝眼線,向第五倫彙報一些將軍們不會在奏疏里說的事。岑遵被派到岑彭麾下,一來第五倫同情岑氏人丁稀少,想讓他們父子多聚,同時也能對岑將軍示以信任。

夜色深沉,明知道前方可能有陷阱,但岑彭卻必須去踩,可沒必要把親兒子也帶上吧?

岑彭卻不同意,說了一句讓陰識淚目的話:「此戰險惡,若吾子不行,諸將士卒,焉能將性命交給我?」

士卒已集結於長坂坡前,岑彭乘車從他們面前經過,他的兒子岑遵作為車右持戟站在一旁。

岑彭看著一個個年輕的面孔,內心也難免生出罪惡之感,都是在南陽集結訓練的中原好兒郎啊!

而他,將帶著他們去赴死!

但動員眾人時,岑彭的話,依然慷慨激昂:

「諸君,陛下大軍將至!」

「萬歲!」士卒山呼,江陵的詐敗、多日的困守沒有摧垮他們的意志,在岑彭灌輸下,「魏必勝」已成了眾人篤信的真理。

「劉秀聞訊夜逃,驚惶無比!」

將士們信之不疑:因為少將軍岑遵,就站在岑彭身邊,若有此去九死一生,豈會同行?

岑彭違心挑動眾人的勇氣,將不知真相的兒子岑遵,也鼓舞得熱血昂揚。

征南大將軍拔劍指向撤向南方的一條條火龍,那是撤退中的漢軍:

「天子乘輿將到,吾等應殺牛釃酒以待,豈能反以賊虜來麻煩君上?追擊敵寇,斬得偽帝劉秀頭顱,獻予陛下。這不世之功,當屬於征南軍,由我岑彭,帶諸位去取得!」

……

長坂以南二十里,被燒毀的當陽橋已重新修起,但只是用竹木簡單拼搭,甚至無法承受笨重的輜車。

劉秀的指揮所,就設在當陽橋前,聽得斥候來報,說長坂魏軍已出營南下,劉秀卻不知自己是否該高興?

他立刻召集主要將領開會,除了賈復已奉命繞後外,馮異、王常等人悉至,這時候,眾人都很樂觀,以為劉秀計畫得逞,唯獨馮異垂首不言。

劉秀拍了這位最了解自己的老夥計一下:「公孫何以顰眉不樂?」

「臣……」馮異遲疑後道:「岑彭用兵嫻熟,只有關鍵時才出奇致勝,其餘時候大體謹慎,輕易不能誘動,此番匆匆派兵追擊,不符其用兵之法啊。」

王常等人都認為是馮異想多了,倒是劉秀心中暗贊,遂當著眾人的面,亮出了傅俊的絕命急報,將第五倫領大軍將至的消息,原原本本告訴眾將!

原來這才是岑彭冒險追擊的原因!果然,方才還摩拳擦掌想一舉殲敵的諸將,眼中都出現了慌亂:岑彭只是來糾纏的小狐狸,就算他們拼盡全力將追兵殲滅,也會付出很大代價,但死傷慘重之卒,面對第五倫這大老虎,不得被他一口吞了啊!

於是眾人開始動搖,紛紛請劉秀再考慮考慮,還是退往江陵為妥,沒必要和第五倫決死賭國運……

但劉秀心意已決:「陣勢已布,現在倉促撤離,就要被岑彭追著打。」

「更何況,還有耿伯昭游弋於吾等身後!」

他掃視諸將:「是在此反擊,將身家性命,寄於手中兵戈,還是調頭潰逃,將後背交給魏人?」

然而目光所到之處,包括王常在內,眾人都挪開了眼睛,不敢與劉秀對視。

很顯然,他們並沒有信心,這場江漢之役,漢軍士氣高昂,主要是後勤充足,兵力相對於岑彭又有很大優勢——可劉秀稱帝十年了,當漢、魏兵力相仿時,他們基本一仗未勝,更何況第五倫親征,戰將雲集,軍力龐大,拿頭贏啊!

卻是最早懷疑的馮異,此刻卻力挺劉秀:「陛下、諸君,吾以為,就算對上第五倫,此役,亦有勝算!」

馮異說起一樁古老的戰例來:「戰國之時,魏齊爭霸於中原,魏屢派龐涓攻韓、趙,齊國以田忌為將,孫臏為軍師,圍攻魏都大梁,誘得龐涓折返。齊軍此時不戰而退,龐涓追擊,於馬陵中了孫臏埋伏。齊軍萬弩俱發,魏軍大亂相失,龐涓自知智窮兵敗,乃自刎。齊因乘勝盡破其軍,虜魏太子申而歸。孫臏以此名顯天下,世傳其兵法。」

這種戰術,就是「圍點打援」,第五倫很愛用,馮異認為,今日也不妨效仿。

「岑彭長坂好比大梁,第五倫則如龐涓之軍,吾等調頭先擊破岑彭,再以勝勢迎戰第五倫。」

王常提醒馮異:「馮將軍,傅俊說,第五倫親將十萬大軍南下,屆時魏軍甲兵犀利,對上我久戰疲乏之師,真有必勝把握么?」

馮異則道:「孫臏有雲,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將,五十里而趣利者軍半至,第五倫就算真有十萬兵,但其急於南下,從藍口聚奔襲二百里到當陽來,先至者,能有五萬?頂多與我兵力相當,而急行軍之疲乏,亦不亞於鏖戰。」

他看向劉秀,又補充了一點:「再者,魏軍巨砲能遠射,弓弩、飛石不能及也,在江陵、在長坂,不論攻防,皆令我軍計無所出。此番陛下誘使岑彭移師於野,其身邊再無巨砲之助。縱第五倫至此,同我軍戰於坦蕩平原,一時半會也難以豎立巨砲,猶失一臂。」

馮異可被配重投石機砸怕了,他找到的應對之法,就是運動起來,充分調動敵人,讓他們離開硬壘,問題不就解決了么?

一席話下來,漢軍似乎又看到了幾分希望,劉秀趁熱打鐵又勉勵一番,眾將態度好歹在戰前統一了。

劉秀把軍隊一分為四,賈復已帶著五千兵伏於西北十餘里外,又安排橫野大將軍王常將左軍,他自將中軍,而右軍,則交給了馮異。

「今日多賴公孫,方使諸將信服。」

劉秀大為欣慰,在將虎符令旗交給馮異時,低聲對他道:「將軍之於國家,義則君臣,恩猶兄弟也!」

這句話極重,馮異大驚,正要說話,劉秀卻拍了拍他的手,含笑搖頭,旋即對諸將道:「此役不止決定江漢歸屬,亦是大漢存亡之戰!若勝,功勛之將,朕豈吝剖土封王之賞?」

自劉秀建立「東漢」後,雖然也搞了異姓王,但只封戰死的重要大將,諸如來歙、馬武、劉植等,但這回,他卻鬆了口,做出願與活人共天下的表示來!

因為劉秀深知,這一仗,究竟有多重要,風險又有多大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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