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卷 共逐鹿 第644章 漢魂

幾乎同一時間的關中雍城,留守關中的前將軍萬脩,正在向第五倫陳述近日來的各方戰線進退。

「驃騎大將軍擊走先零羌後,河湟金城粗定;河西那邊,後將軍吳子顏也收復了武威,只與匈奴右賢王部對峙於張掖、酒泉,關鍵在於能否奪回居延塞;并州處,車騎大將軍率軍抵達新秦中,萬一匈奴王庭及盧芳南下襲擾,可乘機反擊。」

萬脩停頓了一下,看了一旁恢複自信的馮衍:「加上大行令妙計,使武都氐人反蜀,隗囂腹背受敵自身難保;漢中、南郡兩路蜀軍皆是降將降兵,不肯為公孫述儘力,局勢已經稍稍穩固。」

他只點出自己最擔心的地方:「唯一的變數,便是南方劉秀。」

荊襄戰線上有岑彭坐鎮,就算漢軍馮異部來攻,也完全沒問題。但淮北卻是打仗不太在行的耿純留守,若遇上劉秀親自北伐,在朝廷長期抽調不出大軍馳援的情況下,勝負屬實難料。

第五倫卻很有把握:「淮北確實要做好守備,不過東南亦有內患,劉秀先前有五成幾率暫不出兵。」

「若能收到予的書信,恐怕就有七成了!」

此言一出,不單是萬脩,連馮衍都好奇起來,想知道數月前送去的那封信究竟寫了什麼內容?

「若此事能成,陛下相當於拔城於尊俎之間,折衝席上者也,足以載入史冊,為世人稱道,不知書信內容,是否方便為人所曉?」

「此信正是要令天下士人皆知,這才能有更大成效。」事到如今,算算時間信也該送到,第五倫已不必隱瞞,遂將書信副本取出,讓萬脩、馮衍最先過目。

卻見這信並未加上兩位皇帝那冗長尊貴的頭銜,完全是以私人身份的通信,第五倫自稱「長陵伍倫」,而呼劉秀為「吾友文叔」。

剛開始還是個人的敘舊,然而後面卻話題一轉:「吾已滅妄稱漢家者二三邦,所謂『西漢』,勾結羌虜,『北漢』竟是異姓冒充,『胡漢』更為雜胡傀儡,依附匈奴,尚在跳梁。凡此種種,皆只有漢名,而無漢魂!」

這些政權是第五倫的敵人,也是劉秀眼裡的「異端」,找到二人共通之處後,第五倫就在信里好好與劉秀聊了聊,他所理解的「漢魂」。

「漢承百王之弊,漢高皇帝滅秦誅楚,撥其亂而反正,至於文、景,務在養民,令天下大安,漢武招集天下賢俊,與協心同謀,興制度,改正朔,易服色,立天地之祀,後更有昭宣之治,鄉中老者至今稱道懷念。」

「漢雖多有弊政,然歷代多為王霸道雜,無可厚非,然鑄就大漢魂魄者,除卻『尊王』,尚有『攘夷』!」

「孝武因余財府帑之蓄,始有外攘夷狄之意,遂東縻烏桓,蹂躪濊貊;建護西羌,捶驅氐、僰;南羈滇國,水擊閩越;郡縣日南,漂櫓朱崖;部尉東南,兼有黃支;於是同穴裘褐之域,共川鼻飲之國,莫不袒跣稽首,失氣虜伏。」

這是朝中第一筆杆子杜篤代筆,其風格馮衍一眼就看出來,暗暗撇了撇嘴,既有第五倫信用此人的小嫉妒,也有「我寫的肯定比他強」的自負。

然後就是大段抄襲揚雄那篇《上書諫勿許單于朝》——弟子抄老師文章那能叫抄?叫致敬!

反正就是將周秦以來,中原與匈奴的關係曆數了個遍,自漢初白登之辱,竟兄事匈奴,喪權辱國。漢武雖然報了九世之讎,深入匈奴,割裂王庭,席捲漠北,叩勒祁連,橫分單于,屠裂百蠻之壯舉。匈奴震怖,遠遁北方,然而依然不願屈服,未肯稱臣也,直到漢宣帝時,終於迫使單于來朝,這五帝所不能臣,三王所不能制的北狄大國,終於低下了倔強的頭顱。

第五倫這傢伙抄歸抄,但確實抄得好,通篇下來,邏輯相當自洽。

他也不驕傲,只對兩位大臣感慨道:「當年杜篤、伏隆等參加文官考舉時,予要彼輩寫的文章是『漢家氣數已盡』,諸生多言前漢末年昏亂之事,只見其黑,未見其白,不夠全面……」

馮衍心裡又吐槽開了:當時誰敢在試卷上說漢朝好話,這是不想通過考試做官了么?說不定才出考場,就被朝廷鷹犬盯上重點「照顧」了,畢竟第五倫是個心狠手辣的主,剛進長安時,就送城裡好幾十號前漢遺老去見了劉邦……

究竟是「主觀」,還是「客觀」,第五倫完全是依據自己需求而定的,他可以揭開歷史的幕布,向世人大肆宣揚某段時期的「黑暗」,也能為同一件事塗飾抹粉,加以稱讚,唏噓惋嘆。

真是天生的權謀家啊!馮衍自從大徹大悟後,可不敢將老闆當中庸之輩了,這是天底下最聰明的人,難怪能成大事。

第五倫臉皮很厚,依然大言不慚:「而這封信,便是予給前漢值得稱道之處的……蓋棺論定!」

他吟誦道:「春秋之際,南夷與北狄交,中國不絕若線,桓公救中國而攘夷狄,以此為王者之事也。孔子亦呼:微管仲,吾其被髮左衽矣!」

「前漢奮擊匈奴,前後百年,終至功成,斥地遠境,設十餘郡,其攘夷之功,十倍於齊桓、管仲!如此方以綿綿戰火,淬鍊諸夏鑌鐵,熔為一體,鑄造漢魂。」

「是故,何為漢魂?」

那信讀到這裡,連萬脩都有些熱血沸騰,情不自禁地念了出來……

「漢魂者,犯強漢者,雖遠必誅!凡日月所照,江河所至,皆為漢土!」

……

激動的不止是萬脩,彭蠡澤樓船上的劉秀讀到這時,也被第五倫話術撩得血脈賁張,這才有了「沒有人比第五倫更懂大漢」的感慨。

「第五倫此言,朕深以為然,單于守蕃,百蠻服從,攘夷之功,未有高焉者也。」

「非夫大漢之世盛,世借雍土之饒,得御外理內之術,孰能致功若斯!孝武、孝宣,真是道邁三王,功高五帝啊!」

這兩位確實也是劉秀的偶像和目標,可笑的是,自己的朋友、群臣無一能完全領會這點,最後竟是敵人說出了他的心裡話,劉秀不知道自己該高興還是惋惜,一時間竟覺得這樓船,晃得厲害。

不過在難得誇了一通漢朝攘夷之功後,這封信最後的部分,就不那麼中聽了。

原來,第五倫竟然不要臉地宣稱:大魏作為新的中央天朝,已經繼承了天命,當混為一,並且撿起漢武以來的「漢魂」,行使諸夏之主的使命,繼續尊王攘夷,所以他要平定此起彼伏的羌胡之亂,御匈奴單于於長城之外,至於與之勾結的成家公孫述,儼然是諸夏的「叛徒」,第五倫宣布開除他夏籍!

最後,他又問了劉秀一個尖銳的問題:「文叔自稱漢帝,然近日傳聞,君欲與匈奴、盧芳南北夾攻中原,只不知汝之『東漢』,尚有漢家一絲魂魄乎?」

圖窮匕現啊,一個難題放在劉秀面前:你的祖宗在攘夷上多麼正確啊,你現在要是出兵,那所謂的「大漢正統」便不攻自破,你劉秀和盧芳那偽皇帝,也沒什麼區別嘛。

鄧禹也反應過來了:「確實,此戰與先前荊襄、淮北之役不同,涉及夷夏之爭。魏、漢雖是敵國,但皆為爭奪中國正統。古人云,裔不謀夏,夷不亂華,不可輕動,落第五倫以口實。」

而揚武將軍馬成的看法則與鄧禹截然相反:「仲子是讀書太多,糊塗了,跳進了第五倫所設枷鎖中!若因此按兵不動,坐看第五倫擊退羌胡蜀兵,這才是中了奸計!」

馬成過去只是縣吏,文化水平不算高,但卻一語道破了第五倫伎倆:「陛下,第五倫派遣細作潛入南方,鼓動山越反漢作亂,那時為何就不想著『裔不謀夏』,羌胡是要攘,難道山越便不是蠻夷?」

說得太對!第五倫就是個大雙標,可這麼簡單的道理,劉秀又何嘗不知呢?

他在太學時讀的雖然是《尚書》,但作為一個喜好儒術的皇帝,劉秀也鑽研過春秋,感慨道:「揚武將軍,尊王攘夷乃是絕佳旗號,春秋時,齊桓公與管仲打過,遂九合諸侯,一匡天下,而繼承其霸業的晉國,也多次使用。」

「然而晉國嘴上說著『諸夏親昵,不可棄也』,早在晉獻公時,便已並國十七,服國三十八,所滅虞、虢等邦,不止是諸夏,更是同姓,晉人毀其社稷,吞併疆土時無半分憐憫。至於晉文公、晉悼公稱霸,明面尊王攘夷,亦藉機滅國十五有餘,其中不乏諸夏、同姓。」

所以劉秀便讀懂了,恍然大悟了!那被儒生津津樂道的「尊王攘夷」,看似是光芒萬丈的大義,其實啊,它也是一門生意!

齊桓、晉文可不是什麼正義單純的英雄,他們是精明的政治家,藉此號召天下,指明一個共同的敵人,亦或是將敵國貶為「戎狄」。比如齊國斥責漸漸文明的楚國為蠻夷,晉國一旦和秦國蜜月期過了,就指摘秦為西戎,更不吝與野蠻的吳、越聯手,給予他們「諸夏」的身份,以此打擊同為諸夏的不服者。

而漢武帝時,也依靠「攘夷」統一了紛紛擾擾的內部思想,讓反對此事的淮南王等輩,都成了可笑的倡優。

這真是一門好生意啊!劉秀都饞。

唯一可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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