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卷 共逐鹿 第626章 天子守國門

第五倫宣布定東京於狄縣,以示與河濟共抗黃水,同生共死之心,這也算「天子守國門」了,這個消息對於狄縣父老、河濟百姓,乃至於過去二十年間飽受黃河水患的冀州、青州、兗州數百萬人而言,無疑是巨大的福音。

但有人聽後,卻只覺渾身發冷,如墜冰窟。

正是青州刺史李忠,李刺史倒不是可惜臨淄被狄縣給換掉,怎麼也是他青州治下,第五倫沒說謊,東京確實是定在青州,沒給兗州魯地搶去就是勝利。李忠擔心的是,現在治河,恐非良策。

眼看群臣歡呼,百姓沸騰,第五倫興緻也很高,李忠雖有心進諫,但斟酌了幾次,都發現不太好開口。

「治河,是民心所盼,王莽沒做的事,如今陛下要做,我身為青州父母官,高興還來不及,當高呼聖王再世,有何理由阻止呢?」

李忠知道,漢武帝時大河決於東郡,當時丞相田蚡反對治理,他的理由是:「江河決口皆乃天意,不該用人力來強行堵塞,如此未必符合天意。」當然,真正的原因是田蚡家的莊園在潰流的另一側,與此同時,望氣占卜的官員也提出了同樣的觀點。漢武帝當時年輕,為親舅舅蒙蔽,導致大河決口二十多年沒堵上,泛濫的黃河水禍害了東方十六個郡,富庶的梁、楚就此衰敗。

至於王莽那一次決河,同樣採取了躺平策略,理由依然是天人感應:「河,中國之經瀆,聖王興則出圖書,王道廢則竭絕。今潰溢橫流,漂沒陵阜,異之大者也。修政以應之,災變自除。」意思是只要好好修改國政,感動了上天,大河自然會歸於故道。

當然,新莽沒等到這種機會,就被第五倫和河患導致的起義軍推翻。

如今第五倫毅然表示要處理前朝留下的爛攤子,李忠要勸,當然不能再抬出天人感應的說辭,經過魯地的事後,人人都知道,皇帝不吃這一套。

於是李忠一直等到入夜時分,群臣在狄縣狹小的行在告退後,才來進言:「定都狄縣之事甚善,然治河一事,還望陛下三思!」

第五倫看著李忠,皺起眉來:「大河遷徙至新道後河床不穩,水勢不斷南浸,常常在淹沒平原郡後,繼而南侵千乘,淪入濟水,甚至延袤濟南,堵塞漕運,實妨國計,一旦大河當真奪濟入海,半個青兗都將淪為災區,流民何止十萬?卿身為青州刺史,本當擔此重任,緣何竟言河不可治,莫非又是那套『修政以應之,災變自除』的空話?」

皇帝的質問已經頗為嚴厲了,李忠連忙跪下,稽首垂淚道:「臣乃青州人,何嘗不願河濟分明,互不相侵,然臣亦是陛下僚屬,不敢有私。不治河,可能如漢武時一般,禍害半州,但治河,卻可能釀成更大禍患!」

李忠開始解釋他這聽上去頗為神奇的理論:「治河不亞於一場大仗,必由朝廷發動牛馬萬頭,輜車千乘,民夫十萬,從青州冀州中原,千里饋糧,趕赴河濟之間。」

「一旦開始治理,則內外之費,吏卒之用,土石之材,人吃馬嚼之奉,日費千金。」

「漢武時以中國盛世,使賢臣汲黯、鄭當時主持堵塞決口,動用十數萬人,卻勞而無功,直到二十餘年後才堵上決口,故知治河非旬日之功,陛下對大河開戰,確實豪氣,但這一戰,恐怕要持續數年,十年!如同在人身上開一創口,血流不止,國力將為之耗費,於陛下伐吳滅蜀一統事業不利啊!」

現在也一樣,拖了二十年後,黃河改道已是定局,絕非簡單堵個決口那麼簡單。

第五倫陷入了思索:「卿的意思是……」

「大河要治,但不能現在治。」李忠給出了自己的提議:「陛下,近十年內,還是專註於一統,且再苦一苦河濟百姓罷!」

「卿確實是大魏忠臣。」第五倫這評價意味深長,李忠李忠,他忠於的是皇帝,而非百姓。

「但不行。」

第五倫揮動寬袖,斬釘截鐵:「治河之事,乃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,讓百姓多等一年都不行。」

「自王莽不顧河決魏郡以來,大河肆虐三州長達二十年,上百萬人淪為流民,更多人則滯留當地,苦苦掙扎,其苦盼河患結束,猶如久旱盼甘霖也。」

「豈有人將渴死,眼看天陰將雨,雨師卻曰:『姑且待之,三日後必雨』?」

第五倫很清楚,在治黃河上投入多少資源,徵發多少人力,修幾年能修好,這是能力問題。

但治與不治,卻是態度問題!

青兗才剛剛歸附,對他沒什麼向心力,第五倫必須表現出與新莽截然不同的一面,來獲取各個階級的支持,而治河,不誇張地說,要真能撥其亂而反其正,扭轉漢、新兩代的水患,第五倫的王朝,能獲得黃河下游上千萬人的支持!

見第五倫如此,李忠又提出了第二點。

「陛下雖有救民之心,詔令是一回事,底下如何執行是一回事,為應付工期,酷吏或將效法新莽時拉丁暴政,數萬十萬人聚集,衣食不甘,寒暑交加,只怕疾病致死者無數,更勿論閭左暴徒由此聚集,若處理不當,恐將釀出陳勝吳廣篝火狐狸之事。」

第五倫雖然理解李忠的顧慮,但他的看法卻與對方截然相反。

「王莽不治大河,河濟間喪失本業者一樣不少,百萬流民入銅馬、赤眉之中,禍亂天下,使劉子輿、樊崇幾乎成事。」

「而今銅馬、赤眉舊部無從安置,予正好以工代賑,令其回歸河濟故土,參與修堤疏道之事,由朝廷提供衣食,此為兩便之法。」

在第五倫看來,對河患造成的流民,放任不管和收攏控制,還是後者更安心些,但這意味著未來十年財政增加了一大負擔。

李忠又提出了第三點:「就算朝廷錢糧如數發放,三公刺史太守用命,但州郡以下,多是新莽官員小吏留任,其貪腐盛行,恐怕會層層盤剝,到民夫手中,恐怕只剩摻沙穀殼了。」

第五倫一拍大腿:「這正是余設東京於河濟間的緣故啊!以陪都來監督治河進度,右丞相竇融在洛陽、鄴城管後勤。卿及冀州刺史邳彤,則協助竇丞相,至於具體修河方略,則交給熟悉水利者,由水衡都尉杜詩來操辦。」

李忠該說的也說了,雖然心裡仍舊擔心,但第五倫如此自信堅持,又有詳細的計畫,不像是一時頭腦發熱所為,他遂不再言,只應諾告退,走出行在,如此安慰自己。

「漢成帝時,因堵住了一次大河決口,故改年號曰『河平』。」

「然大河終究未能平靜,倘若陛下真能使河濟相安,可謂上繼禹功,下除民疾了!」

……

要論起治河來,第五倫不能不諮詢一個人,正是桓譚。

桓譚在王莽掌權時擔任過「大司空掾」,因為他博學多聞,曾經替王莽主持過一次會議:那次大會是王莽代漢前,黃河已有桀驁之勢,也是王莽治河最後的機會。

然而桓譚提起那次會議就直搖頭:「不足道哉,多為空言。」

「其中一人說,黃河潰決之地,常在平原、東郡左右,那一帶地勢低下,土質鬆軟。據說夏禹治河時,將這一帶地區空出來,以便大水傾泄,應效仿古事,將諸郡騰空,不再興建官亭、民居。」

這涉及到幾百萬人的搬遷,是人給水讓路,自然不靠譜。

但更不靠譜的還在後面,桓譚說起另一人的提議就想笑:「有位御史則說,《禹貢》中有『九河既道』之載,夏時黃河有九條支流,應按索古書,即令不能鑿出九條,只要能在冀州開鑿四五條,應也有裨益。」

不說是九條京杭大運河,至少也是九條鴻溝的規模,根本沒有執行的可能。

而更有位人才結合了前兩者的瘋狂,提議說要完全恢複大禹故道,應該讓冀州、青州、兗州上千萬人都搬走,使黃河沿著太行山,改從燕地注入大海。

第五倫都聽樂了,不愧是老王莽,連治河都秉承復古之風,難怪一場熱熱鬧鬧的大會,最後什麼也沒幹成。

總結了過去的教訓後,第五倫在召見水衡都尉杜詩時,便與他定下了這次治河的基準:「時異事殊,滄海亦可能變為桑田,冀州、青州、兗州山川與夏禹時大為不同……」

這種不同,主要還是黃河造成的,昔日還是大海的地方,千百年來淤積成了平原,而一度順暢的河道,堵塞拔高久了,也變得岌岌可危,用過去的圖籍思路來治河,是絕對要吃大虧的。

「大河已決口二十年,故道不可復。」第五倫也有利益考量,河北魏郡、河內等地是他在東方的核心,若是耗費人力物力,讓黃河回到故道,卻害了兩郡,那將是第五倫難以承受的損失。

「還是要使其穩定在新道,勿令南侵濟水、泗淮為妥,卿再河濟間行走半年,可有方略了?」

第五倫看向杜詩,這位來自河內的年輕人是出了名的水利專家,協助第五倫在關中大興水利器械、工坊,也主持疏通了好幾條小運河,但與綿長的黃河相比,過去的經驗都變得微不足道。

杜詩奉上了自己在黃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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