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卷 共逐鹿 第623章 山高

魯郡守雲敞出於避嫌,不願替孔氏上奏,但孔志的定都曲阜奏疏還是送到了第五倫案前,卻是由太常王隆轉呈。

王隆解釋道:「此事本不該叨擾陛下,但據說孔氏為了此事,特地派人奔走於南武城曾氏、鄒城孟氏等經術世家,其言語雖不足稱道,但也能看出魯地士心所欲,故臣不敢截留。」

第五倫翻看奏疏,笑道:「引經據典,如何能說是不足一觀呢?」

魯地諸儒士人曆數第五倫應該定東京於曲阜的理由,除了曲阜是孔子墳冢所在外,還強調了旁邊的泰山是一座「聖山」。

「天高不可及,於泰山上立封禪而祭之,冀近神靈也,泰山為東嶽,宜為東都,古者封泰山禪梁父者七十二家,其後秦皇、漢武皆至泰山封禪。陛下始受五百年之命,改制應天,待天下太平,則應物成封禪,以告太平也。」

這意思是,反正第五倫是五百年一出的聖王,一定能讓天下復安,盛世復現,達成秦皇漢武的功績,若定都曲阜,那以後封禪不就方便了么?

孔氏以及魯地士人以為拍對了馬屁,卻不知第五倫對封禪沒那麼熱衷。

倒是王隆卻吃了這一套,覺得定都曲阜亦無不可,否則怎麼會賣這人情幫忙遞奏。

第五倫將簡牘交給一旁的太學祭酒桓譚看:「君山博學,汝以為,諸儒之言如何?」

桓譚讀後道:「陛下想聽刺耳真話,還是奉承假話?」

第五倫笑道:「桓君山會說假話?」

桓譚遂朝第五倫一拱手:「那臣便從這泰山封禪源頭說起……桓譚別無本領,就是喜歡博覽群書,該看的,不該看的,幾乎都尋來一觀,由此發現,春秋以前古文,哪怕是孔子所作《春秋》其弟子所編撰《論語》,其間雖數次提到泰山,那時候,士大夫亦可登高望遠而不僭越,庶民更能避苛政躲入,然而以孔子之好古尚禮,卻不曾提及泰山封禪……」

眼看桓譚都懷疑到封禪源頭了,王隆不服,說道:「君山大夫,我也讀書不少,知道文書最早言說泰山封禪,當是齊國管仲,比孔子還早兩百載!管子說,古代封泰山、禪梁父的帝王有七十二代!從無懷氏、伏羲到成湯、周成王。」

「是《管子》中封禪一篇罷?」桓譚不以為然:「《管子》一說,我以為是戰國稷下群賢托古人所作,不應早於孔子,再者,成王時魯國初封,若天子真來東方巡視封禪,豈會史冊無載?」

說來說去,桓譚懷疑,這七十二代帝王的泰山封禪大典,本就是編寫《管子》的稷下士人根據古時隻言片語,生造出來的東西!

「故事太史公《封禪書》中亦言,封禪大典厥曠遠者千有餘載,近者數百載,故其儀厥然堙滅,其詳不可得而記聞雲。」

桓譚大膽地提出了他的猜想:「戰國之際,齊國強盛,幾與秦並列東西帝,稷下群臣為了幫齊王君臨天下,遂托古編造,五嶽之中,泰山不一定比西華、南天柱、中嵩、北恆高,但距離齊魯最近,最為東方人認可的,以為登泰山而小天下,遂出此論。」

「經過兩百年宣揚,已成天下共識,秦始皇一統九州,代周而帝,亦信齊方士、魯儒生之言,遂來此行封禪大典。豈料東方諸儒對七十二代帝王封禪言之鑿鑿,真要論及詳細典章,卻語焉不詳,言人人殊,事已至此,秦始皇也只能簡化禮儀,強行封禪而還。」

究竟用了什麼典章不重要,重要的是,秦始皇上了泰山,完成封禪,這就夠了!虛幻的古事得以實現,遂成定製。

王隆被驚得目瞪口呆,桓譚居然認為泰山封禪是陋儒之見,詩書所不載,並非事實,而泰山更不是什麼聖山,這要讓外頭的魯儒們聽到,恐怕要引發軒然大|波。

第五倫聽明白了,桓譚的意思是,泰山封禪,本來就是戰國士人炒作的一個概念,然後到處拉投資,秦始皇投了,讓這個故事得以成真,後來漢武帝追投一波,泰山封禪遂板上釘釘,可以直接上市套現……

時隔百餘年,泰山、曲阜的熱度略有削減,畢竟真要從地利上看,北不如臨淄,南不如彭城,只能走文化牌,魯地儒生、士人、豪家急需大魏皇帝再投一波,定曲阜為東都,好讓這故事繼續講下去,與國同休……

然而他們打錯了算盤,第五倫這次來曲阜拜孔子,定五配享,是明為尊孔,實為削「孔教」。

「予要在長安修文廟,幾乎是將曲阜孔廟搬過去,如此一來,予與後世天子要拜孔子,出宮室便可謁見,再不必千里迢迢,消耗民力財貨來泰山腳下。」

畢竟,要想見真孔子,應當在沒機會被大肆修改的《論語》中,感受為人師表的敦敦教導,感受他身為凡人的喜怒哀樂、悲歡離合,而在曲阜,不管是現在,還是兩千年後的「三孔」,能找到的,只剩下一個抹了金粉的假孔子。

既然第五倫的目的就是想減弱曲阜在文化上的地位,那怎麼可能應允東京建於魯地呢?

但明面上,第五倫沒說行,也沒說不行,只讓王隆給翹首以盼的孔志等人,傳一句話。

「泰山吞西華,壓南天柱,駕中嵩,軼北恆,為五嶽之長,曲阜亦為聖地,然……」

「泰山尚在赤眉賊寇手中,居高臨下,曲阜隨時有鳴鼓之虞,焉能為京?」

……

第五倫找的這借口確實無人能夠反駁,雖然赤眉首領樊崇被俘入獄已過去兩年,儘管赤眉殘部從曲阜潰敗也已是半年前的事,但赤眉軍的旗號確實還在,徐宣帶數千部眾跑到了泰山上,繼續負隅頑抗。

「赤眉起於泰山,如今又歸於泰山,實在讓人唏噓。」

武德四年四月上旬,第五倫離開了曲阜,北行進入泰山郡地界,所見儘是窮困潦倒,泰山郡的情況,比幾乎淪為鬼蜮的淮北更差,赤眉興起、赤眉走了、赤眉又回來了,但泰山始終混亂,走投無路的人憑藉山東半島上這塊隆起的丘陵地帶,躲在那密密麻麻的樹林中,襲擊商旅,甚至敢向小規模部隊發動進攻!

而現在,隨著赤眉歸來,泰山盜寇洗牌,歸於其下,成了當地難纏的大患。

第五倫已調了巨毋霸等幾位偏將、校尉,從幾個方向進剿,但他很清楚,那不過是治標,這一次,第五倫想治本!

御駕抵達泰山郡時,一位應|召的大臣風塵僕僕趕來,謁見了第五倫。

「罪臣王閎,拜見陛下!」

來者正是第五倫的老熟人,王莽的堂弟、昔日東郡大尹王閎。

「王大夫何罪之有啊?」

第五倫將這位頭髮花白的「三朝老臣」攙扶起來,王閎雖歷仕漢、新、魏,但絕不是三姓家奴,每一次改朝換代,他都有苦衷。

漢朝還在時,王閎就是出了名的直臣,敢當著漢哀帝的面,呵斥他的愛人董賢。

到了新朝建立,王閎雖是宗室,卻因為不支持此事,被王莽猜忌,本來是王家二號人物的他,被攆出朝廷,到了東郡當官,還生怕性格乖戾的王莽哪天賜死,所以王閎脖子上時刻掛著毒藥瓶……

不過第五倫定睛看去,發現王閎脖頸上的藥瓶終於沒了。

沒辦法啊,王閎在新朝滅亡後,投降了第五倫,希望得到魏軍保護,但第五倫只當他是棄子,後來赤眉攻陷濮陽,王閎不願受辱,決然飲葯自盡……

然而那毒藥早被其侄兒換成了麵粉,王閎被俘,叔侄兩人還見到了更名改姓藏身赤眉的王莽。

直到赤眉主力覆滅,王閎才被魏軍所救,第五倫大概也對濮陽的事心有慚愧,封了個伯,又拜為光祿大夫,讓王閎在東郡休養……

今日再召,王閎心中也忐忑,不知是為了何事?雖然脖子上沒掛藥瓶,但他袖中縫起的小囊中,確實藏著一份毒藥,萬一皇帝反悔,要剷除他這個王家餘孽,那王閎也不消他人動手,就死在魏皇面前!

卻聽第五倫道:「今日請王大夫來見,確實想問平泰山赤眉之事。」

王閎頓時苦笑:「陛下,老朽未能保全濮陽,更為赤眉所俘,裹挾數月之久,豈敢輕言?」

第五倫卻搖頭:「新末時,上有王莽倒行逆施,下有郡縣阿意妄為,唯獨王大夫守東郡,保全三十萬戶百姓多時。」

那時候第五倫就在隔壁魏郡,對鄰居們洞若觀火,東郡雖然很早就鬧赤眉,但主要原因不在王閎,而在王莽,在鄰郡,更在經常鬧脾氣的黃河!

第五倫告訴王閎:「予已決意稍稍修繕黃河新道,築堤壩,以免兗州再遭水患,修河人丁,用的便是十萬大河赤眉殘兵。」

王閎聞言大感慰藉,他在東郡時,年年上書向王莽哭訴,說若坐視黃河一直鬧騰下去,下游一定會出大事,不管他王閎用多少手段安民,黃河只要一鬧騰,就能產生幾萬十幾萬流民,他們都是赤眉的生力軍。

「如今陛下聖德,只要治住了黃河這根源,沿河諸郡之福也!」

「只能讓大河稍安於新道,想完全整治,談何容易?」第五倫搖頭,治黃河是百萬級別的人力工程,而且涉及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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