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卷 共逐鹿 第621章 但我大受震撼

桓譚成為黃門侍郎,屬於蔭父親之職,畢竟他們家世代都是替漢朝皇帝管禮樂的,他擅長音樂,善於彈琴,每逢宮廷宴會,漢成帝興緻上來了,往往讓桓譚主持演奏。

但他不甘心只當一個樂官弄臣,常常進入天祿閣看書,數年下來博學通達,但都只訓詁大義,討厭繁瑣章句,還時常譏笑那些天天宣揚讖緯的俗儒,因此多受排擠。

他家世交不少,從小到大夥伴、同事也多,但都是泛泛之交,要論真正的知心之交,三十年來竟無一人。

直到那一年,漢成帝的黃門侍郎署中,來了一個說話有點口吃的巴蜀鄉下人,年紀挺大,四十老幾了,不修邊幅,靠近後還能聞到酒臭。

他站在多是勛貴子弟的郎官隊伍里,顯得格格不入,直到桓譚路過,覺得其氣度不俗,主動與他打了個招呼。

「沛郡桓譚,字君山。」

對方受寵若驚,連忙回禮:「蜀郡揚雄,字子云。」

桓譚最初被揚雄吸引的,是他作賦的能耐,永始四年(公元前13年),漢成帝帶郎官們外出三次,分別前往甘泉宮、汾陰后土、上林苑,揚雄則在當年連作三篇大賦:《甘泉賦》、《河東賦》、《校獵賦》,都文采飛揚,看了的人都讚歎,說自從司馬相如後,就再也沒過這樣的辭賦大家了,但也僅此而已。

倒是桓譚看得深些,瞧出三篇賦里的憂國憂民的勸誡之意,於是他興沖沖跑去找揚雄,想和他學作賦。

「子云作賦如此精妙,可有何訣竅?」

揚雄倒是自謙:「作賦沒有捷徑可走,只有熟讀千篇辭賦文章,才能作好。」

真是聽君一席話,勝似一席話,桓譚以為揚雄藏私不肯說,他倒是誠懇地說道:「我從前隨陛下巡遊華陰集靈宮,作了一篇讚美王喬、赤松子二仙的小賦,被時人誇獎。但諺語說得好,『侏儒見一節,而長短可知。』孔子也說過『舉一隅不以三隅反。』如今看了子云文章,再看看我的小賦,才知道自己作賦之能,與子云差別有多大。」

揚雄請桓譚將那篇賦念來聽聽,等聽過後,揚雄捋須笑著看向桓譚:「君山作這賦,沒用心啊。」

桓譚一時詫異,揚雄繼續道:「君山雖大讚二仙,但不過是堆砌辭藻,未曾發自內心頌揚,我猜猜看,莫非君山……並不信能活千載的神仙?」

這真是一語道破,桓譚對這些神仙故事確實不太篤信,只是皇帝下了命令不得不做,雖然也儘力,但骨子裡,還是敷衍了。

他賦沒學成,卻對本不算熟絡的揚雄另眼相看,很多年後,當桓譚站在曲阜魯王宮,追憶這位老朋友時,覺得只能用一句古諺來形容。

「有白頭如新,亦有傾蓋如故。是否能做至交,言語之間,便能看出能不能相知,不在乎是陌生人還是故人。」

那時候的他們還滿懷理想,積極支持王莽、劉歆的改制,希望改變成哀黑暗的世道,只是都遭遇了巨大挫折:揚雄不善言辭,不懂官場規則,平時又不修邊幅,嗜酒貪杯,雖然才情超卓,聲名遠揚,仕途上卻一直不得志,成哀平三代未得升遷,始終是個黃門侍郎,皇帝、權貴們,都只當他是個詞官弄臣,對他的勸諫毫不理會,這讓揚雄十分失望,甚至放棄作賦,改為研習經學、和天文曆法。

桓譚也到了人生低谷,他遇上了類似「濫竽充數」故事裡的段子,漢成帝喜歡舞樂,而繼位的漢哀帝厭惡音樂,竟撤銷了宮廷樂府。單位都沒了,桓譚自然也該幹嘛幹嘛去,樂官們紛紛再就業,桓譚因為人際關係不行,遂被安排做了一個「典漏刻」,工作就是盯著漏刻,校正時間報時,隸屬於天官……

氣歸氣,但桓譚那幾年也沒浪費,雖然對什麼神仙方術缺乏篤信,可日月星辰,卻是他興趣所在,他開始白天黑夜一日數次觀察著太陽和星宿的運行軌跡,然後把這些細小的變化記錄下來,再對漏刻進行核校。

他和讖緯的梁子,就是那時候結下的,每當桓譚發現古人未曾記錄的日月星辰運行規律,興沖沖地想要上奏時,迷信的皇帝卻只聽信身邊公羊派、讖緯家、方術士叨叨「天人感應」,將自然的變化看成是「天」發出的預兆,據此肆意揣測,妄加詮釋,鬧出許多可笑的事來。

神秘的天文和讖緯攪和在一起,如同一盆清水染進了污穢的墨汁,那廣闊無垠的天空、遙遠神秘的天體,更加迷障重重。

桓譚只覺得眾人皆醉我獨醒,唯一讓他欣慰的是,他成功將已成好友的揚雄,從錯誤的「蓋天說」,拉到了他篤信的「渾天說」一派中。桓譚對揚雄文采學識十分敬佩,但二人在學術上若看法不同,必是針鋒相對,爭得面紅耳赤。但在那個寒冷的冬日中,桓譚以無懈可擊的實證與邏輯說服了揚雄,這對落難兄弟,開始背靠背,與讖緯家和天官們做鬥爭,朋友之外,又多了「袍澤」之情。

那就是在那段時間裡,揚雄完成了《太玄》的創作……

桓譚從過去的回憶里緩過神來,發現全場的群臣諸儒都在看著自己,而他在大呼「揚子云乃儒門自漢之後第一人」後,已經緘默了好一會,是啊,他不止要提出,還得證明!

「諸位可曾看過《太玄》?」

桓譚環視左右,然而響應者寥寥,就算是看過的人,也是因為揚雄是第五倫老師,才連忙去補的,畢竟第五倫為了宣揚先師學問,已經將揚雄著作完成了出版,是市面上最容易找到的——比五經還容易。

即便如此,因為《太玄》始終沒被第五倫列入考試內容的緣故,依舊讀的人不多,眼下他們只借口說:「子云翁著作艱澀深奧,吾等未能讀懂,但頗受震撼……」

豈料桓譚卻順著話道:「然也,讀不懂《太玄》,確實是學問不足!」

想當初揚雄嘔心瀝血,將這本書寫出來時,世人皆不以為然,只有桓譚讀後拍案叫絕,大加稱讚。

現在,他就將自己的讚譽原封不動,當眾表明:「玄,就是天道。古代聖賢制定法度,皆以天道為本統,之後才能理清帝王、朝政、人事、法度以及萬事萬物關係。因此,伏羲稱之為《易》,老子稱之為『道』,孔子稱之為『元』,而揚雄稱之為『玄』。太玄三篇,立三體,道盡了天、地、人之道,自《易》後見所未見。」

換了過去,桓譚若如此說,肯定無數人起來和他爭辯,可眼下卻一片緘默。

第五倫當然知道原因,今天的會議,背後推手、主持者都是揚雄的弟子,作為太學祭酒的桓譚則是揚雄老友,用後世一句話說:「經理,隊員,解說,全都是我的人。」這時候問眾人誰支持誰反對,誰敢反對?

這種與揚雄生前飽受嘲弄鄙夷截然相反的情形,讓桓譚感慨不已,但他不願意讓這件事,單純是因第五倫權勢所壓,遂道:「既然諸君不願說揚子云不足,好,便都由我說了罷!」

「揚子云不善言辭,嗜酒,不修邊幅,酩酊大醉後便不辨東西,胡言亂語,此一弊也。」

「揚子云膽小,王莽執政時,子云捲入謀反案,天祿閣來了幾位獄吏要拿他去審問,子云不敢爭辯,嚇得縱身從天祿閣跳了下去,摔成重傷,此二弊也。」

「子云二子先後夭折,執意將二子送回蜀郡老家安葬,來來回回花費巨資,本來日子便緊巴,如此更加艱難,處處舉債。子云在著述中,明明通達聖賢之道,明白生死之理,不在賢人季札之下,可當真遇事,卻失了理智,此乃其『通人之蔽』也。」

數落著導致老朋友人生諸多不幸的種種弊病,桓譚彷彿又看到了他最窮途末路那幾年的窘態,只覺得心中劇痛。

「但以上種種,皆不能抹殺子云之才。」

「想當年,京師有王公子弟聽聞子云蓋世之才,死時卻湮沒無聞,遂跑來問我,揚子云何人哉?」

「我回答說,才智開通,能入聖道,卓絕於眾,這便是揚子云!」

「而新莽大司空王邑也來問我,桓君山,汝常稱讚揚雄辭賦文章,真能傳世否?」

「我回答說,必傳!」

「但我與大司空,恐怕都看不到那一天,世人往往以貌取人,看到揚子云官位、俸祿、長相都不行,因此看不起他的文章。過去老子寫了德、道兩篇,後來文帝、景帝、司馬遷,都以為五千言超過了五經。」

「揚子云好古而樂道,文章文采立意高遠,以為經莫大於《易》,故作《太玄》;傳莫大於《論語》,作《法言》;史篇莫善於《倉頡》,作《訓纂》;箴莫善於《虞箴》,作《州箴》;以上種種,皆符合『立言』之不朽!只可惜不受世人待見,但假如遇到英明之君主,為他稱道,那麼揚子云名聲著述,必定會超過諸子百家,列在『五經』之後稱為『經』。」

眾人再度被震驚了,「經」是能隨便加的么?經者,經天緯地,世之綱紀也!只有那些被尊奉為典範,可以指導人世的著作,方能得此殊名,除了儒家六經外,也就孝經被承認,而《道德經》一般只稱老子五千言,尚未被士人公認,太玄何德何能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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