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卷 共逐鹿 第619章 大可不必

武德四年(公元28年)的春天,第五倫幾乎一直呆在曲阜,還經常和臣下在泗水邊踏春,風乎舞雩,詠而歸。

倒不是他當真喜歡這座保守故舊的「儒家聖城」,在訪古休閑的背後,魏皇陛下心中有個醞釀已久的計畫,必須在魯地才能實施。

為此,第五倫不惜將他的師弟,管全國祭祀、文化的太常王隆給召了來,一併傳喚的,還有太學博士,乃至於儒學各家宗派們。什麼公羊派、榖梁派、古文經、韓詩、魯詩、齊詩,老博士們或氣喘吁吁地親自趕赴,實在走不動路的,也派了得力弟子前來。

太常王隆事先並不知道皇帝這是玩的哪一出,心裡直犯嘀咕,他身邊有位史官——當然不是班彪,這史官有一日在路上忽生奇想,對王隆道:「太常,陛下召集太學博士、天下諸儒會於魯地,莫非是要封禪?」

這個大膽的想法頓時嚇了王隆一大跳,心中只驚道:「不會罷!此乃大忌啊!」

但這架勢確實有點像,那些傳說的上古帝王姑且不論,自周以後,正兒八經封禪泰山的只有兩位:秦皇漢武。

秦始皇當年封禪,是在平定天下後的第三年,在嶧山立祠祭祀,又徵發齊魯的儒生、博士七十人為隨從,來到泰山下商量封禪典禮,因為諸儒各有說辭,頑固不化,惹了秦始皇不高興,索性拋下他們自己上山完成封禪。

雖然隔了近百年,但漢武封禪也復刻了秦始皇的路數,先召集天下群儒籌劃,結果這群傢伙吵吵個沒完,幾個月都沒結果,漢武帝急了,遂親自拿主意制禮儀,盡罷諸儒不用,上山完成大典——此乃有漢以來盛事,司馬遷的父親還因為生病錯過了這場典禮,鬱鬱而終。

這兩位雖因罷諸儒意見不用而被詬病,但他們絕對有封禪的資格,秦始皇滅六國,統一天下。功過三皇,德邁五帝,漢武雄才大略,北逐強胡,南並勁越,國力強盛,打得四夷賓服。

但除此之外,漢朝諸位皇帝,誰人還敢輕言封禪?

漢文帝已是前漢諸帝中名聲最好的,他除誹謗,去肉刑,躬節儉,不受獻,罪人不帑,不私其利,死後得到了「太宗」廟號,百姓們對文景之治心懷憧憬,將漢文地位越捧越高。若漢文非要封禪,想必也無人有異議,他確實一度打算這樣做,任用方士新垣平,大搞預言讖緯,不過在新垣平伎倆被戳破後,文帝便猛然警醒,叫停了封禪準備。

此外還有中宗漢宣帝,被視為可比肩文景的存在,在位期間實現大漢中興,並徹底解決了困擾幾代人的匈奴,單于親自來長安朝覲!但或許是他享年太短,沒聽說過有封禪泰山的意圖。

孝文、孝宣尚且不敢輕言封禪,剩下的元、成諸帝當然更沒資格了,也就老王莽醉心於此,心心念念想登頂泰山一次,籌備四回,都被戰亂、舉事打斷,最後無果而終。

王隆作為揚雄弟子,又做了多年太常,對禮制的妙用拿捏得爐火純青,他很清楚,泰山封禪,乃是皇帝繼承上古正統,向蒼天回報的標誌,做得好了,可以大大增加國家安穩。

「但若是德不配位,必如王莽一樣,遭到反噬!」

倒不是王隆覺得第五倫德薄沒資格,而是認為,還不是時候。

「如今天下三分,中原雖已討平,然吳蜀尚未安定,國內流民依然成群結隊,更勿論四方蠻夷尚且離心,匈奴扶持盧芳胡漢,時刻威脅關中,西涼諸羌鬧事,句町割據一方,扶余肅慎高句麗不貢,如今形勢,尚不如漢初劉邦時,何談封禪?」

人還沒到曲阜,王隆已經打定了主意,不管是馮衍、張魚等「佞臣」誆騙,還是皇帝一時糊塗,自己都要冒死進諫,將第五倫喚醒!

然而,王隆憋足了勁頭,做好了心理準備,抵達曲阜後卻撲了個空,第五倫也聽說外面傳他「欲行封禪」的謠言,笑著打消了王隆的擔憂。

「予不欲封禪。」

「休說眼下不做,哪怕九州一統了,亦大可不必!」

「諸儒都認為封禪泰山是帝王盛舉,予卻不以為然。天聽自我民聽,倘若天下安定,百姓富足,即使不來封禪,難道蒼天會震怒降下懲罰?再者,天下者,普天之下也,侍奉上蒼,何必一定要登上泰山之巔,才能表示誠意?」

第五倫一席話,讓王隆心裡的石頭落地,但對皇帝的態度,他又覺得不以為然,瞥眼看了一下曲阜以北泰山的影子,王隆暗想:「陛下也就此刻如此一說,等二三十年後,吳蜀肅清,四夷賓服了,王隆一定會以畢生所學,為大魏布置一次不亞於秦皇漢武的封禪盛典。」

也只有到了曲阜,王隆才能感受到這聖人故里掀起的驚濤駭浪。

「卿來看看,桓君山的歷次上書。」

第五倫將桓譚交上來的紙卷給王隆看,原來,第五倫讓桓譚對《春秋演孔圖》等圖讖緯書里失實的部分一一駁斥,桓譚戰鬥力十足,旬月之間連上數奏。

第五倫對王隆道:「本以為,魯地能秉承儒道正宗,但以顏氏為首,竟主動為圖讖背書張目,鬧得不成樣子。」

他的手在鼻子前扇了扇,以示深惡痛絕:「彼輩將不語怪力亂神的孔子學說,硬生生浸入怪力亂神之醬缸中!臭了!」

王隆頷首,他的師長揚雄也討厭圖讖,不過揚雄只是取《易緯》駁讖符,有點像以子之矛攻子之盾,遠不如桓譚堅定。

他看完桓譚的上奏後,贊道:「桓君山不愧是辯經能手,這些奏疏,將讖緯逐次駁斥,依次破失實傳說之孔子,破神而先知之孔子,破所言皆無非之孔子。」

第五倫頷首:「然也,故桓譚每奏一條,予都令人印刷頒佈於世。」

這些所謂儒家後學,把孔子從人性世界的典範,提升到神性世界的救世主。

而第五倫和桓譚,則將他重新拉了回來!

「自董仲舒以來,諸如所神化之孔子,乃是假孔子!且讓其如假劉子輿一樣,煙消雲散罷!」

言罷,第五倫又取來一份奏疏,讓王隆過目。

王隆推辭不過,看了一眼,頓時驚得站了起來。

「禁絕圖讖詔?」

這份詔令採納了桓譚的上奏,曆數了自漢以來,各種圖讖的荒謬,加以駁斥,又重點點了老王莽這個讖緯最大「受害者」的名,將新朝諸多讖緯一概視為別有用心之徒事後編造。

「緯書者,偽書也!譬猶畫工,惡圖犬馬,而好作鬼魅,誠以實事難形,而虛偽不窮也。」

第五倫給依然在天下流行的各類預言怪論定了死刑:「一切圖讖緯書,宜封絕殆盡,以免虛偽之徒曲解典籍,圖謀不軌,欺騙百姓!」

「陛下!」王隆連忙勸道:「臣以為,但凡一物,有其弊,必有其利,我朝興起,亦有諸多圖讖緯書應驗,不宜一概封禁啊。」

這也是第五倫故意示詔令給他看的原因,王隆雖然繼承了揚雄,打心眼裡不信讖緯,然而他也頗為現實,對宣揚各類「神跡」,來神化第五倫崛起的歷程頗為上心:諸如新朝時黃河水決口魏郡,是魏皇崛起毀滅新莽土德的預兆、王莽被逐前夢見五枚秦朝金人起立等。

所以他覺得,只需要削除那些於魏不利的部分,至於有利的,大可留為己用。

「文山,用讖緯者,必遭其反噬。」第五倫眼下還不知道南邊劉秀被預言坑得要遷都一事,只語重心長地對王隆道:「漢初以劉秀斬白蛇為讖時,豈能料到,兩百年後王莽編造讖緯金策,竊取了漢家社稷呢?」

「如今南方劉秀推崇圖讖,予有兩種對策,其一是比誰吹噓更甚,他偽造赤伏符,予便祭出『五德符』。」

真要編故事,十個劉秀都不是第五倫對手,但第五倫,不屑如此。

「其二,則是必反其道而行之,不論劉秀編造何種預言,哪怕天花亂墜,只決然不信,斥為荒唐,如此方能安定士民之心。」

當然,第五倫不能與王隆明說,他之所以先削圖讖這些儒經衍生品,其實是為打壓那些繁瑣的訓詁章句做準備,砍掉怪力亂神和繁複無用的衍生枝丫,才能嫁接上新的,對國家民生有用的學問啊!

「孔子的言行,要曲解,也只能由我來曲解,你們也配?」

第五倫將這些想法藏在心中,嘴上笑道:「當然,這也是秉承先師揚子反讖緯之意,文山,汝繼承夫子之學,總不能反過來勸予,違背其宗旨罷?」

果然,一旦第五倫祭出揚雄,一向尊師如父的王隆就沒話說了,只好不情不願地應諾,但如此一來,他們太常能做的工作,便憑空少了一大塊啊。

但王隆也不必擔憂,定下禁絕貶斥圖讖緯書後,第五倫還準備在魯地搞一個大動作,這也是他將王隆,乃至於太學博士們召來的原因。

「孔子有言,為政以德,譬如北辰,居其所而眾星拱之。」

第五倫點著高居曲阜的孔廟:「但如今孔廟之中,唯有一『北辰』,而無眾星啊。」

他說道:「朕欲在長安也建孔廟,除了供奉孔子外,還欲以孔子後學先

上一章目錄+書簽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