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卷 共逐鹿 第607章 武德四年

持續月余的彭城爭奪戰,終於以來歙之死宣告結束,屍骸被埋在深至腳踝的深雪中,鮮血凝固成冰。

站在殘破的內城中,看著士卒收斂屍骸,親自陷城的征東將軍張宗,看著來歙那冰塑般的身軀,以及周邊一個個為了保護他、或護衛炎炎漢旗而戰死的漢兵,也頗有感慨。

「自陛下起兵以來,誅王莽、掃關中、斬劉縯、入河東、擊上黨、破河北、殺子輿、戰隴右、逐隗囂、平赤眉、吞青州……以上諸役,近不過旬月之役,遠不離二時之勞,幾無人是一合之敵,便若雲徹席捲,後無餘災。」

「唯獨劉秀不然,與魏軍戰於荊襄,爭雄淮北,方面之將不能輕下,竟需聖天子親征督戰方可撼動。而劉秀麾下諸將,馬武、劉植、來君叔等輩,皆能不惜性命,為其主殉身,足見劉秀頗得人心,而東南之人仍對復漢念念不忘。東吳真乃我朝堅敵,未易可輕也。」

對於張宗的這番感慨,左丞相耿純雖對來歙也心存敬佩,但卻搖頭道:「那又如何?縱是一戰不能破,二戰不能舉,三征亦可滅吳!張將軍發現了么?」

耿純指著彭城外郭道:「通向正門那條大道上,有諸多本地名人石碑,但昔日曾在彭城定都之人,西楚霸王項籍之碑,卻絕然未見,難道他尚不如漢初三儒、不如龔勝之輩?不,只因為失敗之人,不配有名篆刻於金石之上。」

他是想說,就算劉秀及其麾下再英勇,他們也無法擋住來自北方的滾滾洪流,終究是落得項羽一樣的下場。

張宗頷首同意,卻又笑著反問:「左丞相,既然如此,那吾等又是如何知道項羽事迹?」

耿純一愣,旋即哈哈大笑起來。

「說得對。」

「不將項羽這最大的對手拔高,如何彰顯漢高事業乃是天授?靠魏豹、秦二世、趙高之流么?」

耿純遂下達了一個命令。

「令人封來歙之屍,以將軍禮儀置於棺槨中妥善保管,等候陛下發落。」

……

「彭城大捷!內城已破,來君叔負隅頑抗,與其親衛兩千餘人,一同戰死雪中。」

短短兩日後,飛騎已將彭城捷報送到下邳白門樓,然而在魏國君臣歡喜之際,卻有一人心情複雜,正是車騎大將軍耿弇。

世人都說,他在進入淮北前從未有過敗績,這不準確,耿弇一直將多年前關中的一場小仗失利,歸咎於自己。

那時候劉伯升率綠林軍入關,第五倫退走渭北,在右扶風一線,將防務交給了耿弇,然而耿弇千防萬防,卻漏了一支綠林奇兵——來歙所帶的騎馬步兵,他們居然來了個大迂迴,直搗第五倫大後方!

耿弇最初並未在意,調了當時魏軍唯一的騎兵——越騎營去堵截,結果世人皆知。

擊滅劉伯升後,耿弇亡羊補牢,向第五倫請命去追還在渭北流竄的來歙,可這來君叔特別能跑,居然一口氣溜到了北地,遁入隴西,讓耿弇無功而返。

自那時起,不管功業多大、地位多高,耿弇始終記得來歙,記得他給自己帶來的恥辱,得知他升任「漢大司馬」時,耿弇還一度十分高興:「偽漢大司馬,這才配當魏車騎將軍之敵。」

去年席捲青州海岱,奉命南下徐淮時,耿弇聽說鎮守淮北的正是來歙,更加欣喜,覺得這是算舊賬的好機會,他甚至想像過自己與來歙在陣前置酒約戰的場景。

可惜事與願望,第五倫甚至都沒讓他靠近彭城,雖然不能打來歙,但直接擊滅來歙的主君也不錯。

豈料三軍銳氣已鈍,下邳便是他攻擊的極限了,前頭放跑了劉秀,後頭卻得知來歙已亡。

耿弇的感覺,就彷彿練就了一手好弓術的獵人,在趕到那隻啄瞎自己眼睛的大雁巢穴,想要待其展翅高飛時,一箭射落時,卻發現它已成了別人的獵物,無力地趴在雪地中死去多時,正被人拔毛割肉。而這場狩獵,自己一無所獲,心中只剩下悵然若失。

不知是不是這複雜的情緒作祟,上個月雖然舊傷複發卻還能堅持巡營、布置的耿弇,卻在得知來歙這天,病情急轉直下。

發熱、疲乏、頭痛、頭暈、畏寒、噁心,種種癥狀一起爆發,即便身體不適若此,耿弇還是堅持忙碌於案牘。既然彭城已破,北邊的六萬大軍就得到了解放,耿弇做了一份進軍方略,欲奉予第五倫。

然而,就在耿弇抵達白門樓,走到皇帝跟前,欲獻上軍略時,一陣急驟的頭暈便襲擊了他。

當著三軍將校的面,多年前一直如松柏般傲然屹立的耿弇,竟一頭栽下,倒在第五倫面前!

……

得知大敵死訊,耿弇還只是心情複雜難言,而數日後,當漢軍斥候將此事告知正在淮泗口秣馬厲兵,準備北進的漢皇時,劉秀心中只剩下了悲痛。

「不可能。」

劉秀第一時間拒絕承認這個事實,一如他當年得知天下無敵的兄長戰殞時一樣,然而隨著第二批消息陸續傳回,彭城失守已是無可駁辯的事實,即便如此,劉秀甚至期望來歙只是被俘……

但他又對來歙那信然諾的性格再清楚不過,來歙不會降,他只會為了一句承諾,戰鬥到生命最後一刻!

劉秀最終接受了這個事實,親自主持了喪禮——這是半年以來,劉秀第三次為臣子穿戴上孝服了,妻兄馬武、宗族劉植,但要論二人與他的親近,加起來都不如表兄弟來歙。

劉秀仍能記起自己小時候,與兄長去姑母家拜訪的情景,小來歙與他們從未見過面,卻一談如故,很快就揮舞著木劍竹馬玩開了。稍長大些後,二人也時常共同遊歷南陽,來歙熱愛打抱不平,劉秀則負責搬救兵,每每能在來歙陷入危險前,帶著兄長的熟人殺過來反敗為勝。

「可這一次,朕未能及時救援彭城。」

劉秀面對來歙靈柩,含淚默默自責:「君叔守信忠義,但劉秀,卻失信了。」

來歙是面對第五倫濤濤洪流,仍堅持抱柱不放的尾生,而劉秀,甚至都沒法去與他約定的地方赴約……

他擦乾眼淚,下達策書:「大司馬來歙,攻戰連年,平定赤眉,憂國忘家,忠孝彰著。今於彭城遭命遇難,嗚呼哀哉!」

「追贈歙楚王印綬,謚曰『景節』,朕親護喪事!」

悲傷的人不止劉秀,和先前沒什麼朋友的劉植不同,來歙舊友頗眾,尤其是南陽系中,更是隱隱以他為首,一時間淮泗口將校們群情激奮,紛紛請命,懇求劉秀立刻舉喪發兵北上。

「先攻下邳,擒第五倫,再破彭城,以封來王之屍,為戰死士卒報仇!」

將校們不是嘴上說說,確實有此衝動,漢軍主力在淮北者尚有四萬餘人,冬天最寒冷的那兩旬,就待在淮泗口休整,如今軍容士氣都還不錯,卻聽說魏軍冒著嚴寒攻彭城,下邳魏兵也因水土不服而頗為疲憊。

現在初春已至,困擾南方兵卒的大雪也停了,雖然沒了彭城,無法裡應外合,但也是時候發動反攻,將第五倫趕出淮北了!

然而面對眾將請戰,最想為來歙報仇的劉秀卻閉目不言。

劉秀也對這場戰爭有過反思,但想到的卻不是「若早幾日發兵北上」,他很清楚,就算現在去,大會戰中也不一定是魏軍對手。

他反而猛醒:「朕此番為保淮北,竟失君叔、劉植及上萬士卒性命,已是失策,又對自己用兵太過篤信,但反覆騰挪,也只贏了兩場小仗,無礙於大局。思前想後,最佳之策,莫過於早日聽取良言,失地存人!」

「從此以後,朕,決不能再踏錯半步了。」

終於,劉秀睜開眼,才開口說了一句。

「彭城之仇,朕必報之!」

「然茅津渡河,殽谷封屍,尤未是時。」

劉秀說的是春秋典故:秦穆公派兵東征,被晉國人在崤谷打得全軍覆沒,只有三個將軍被放了回來,秦國從此跟晉國結了梁子,數次派兵報復,卻屢屢失敗,就此忍辱負重近十年,這才濟河焚舟,齊心協力,將晉軍殺得不敢還擊,遂自茅津濟,封殽屍而還,遂霸西戎。

劉秀很清楚,隨著彭城失守,反攻的時機已經不在,繼續勉強,只會讓犧牲越來越大,經歷了這種種教訓後,也只能亡羊補牢了。

「調動舟師,將淮泗口、大澤鄉、泗水郡等地軍民,悉數遷往淮南,以誘第五倫繼續南下!」

……

一月上旬,下邳城中,耿弇已經在榻上躺了小一旬,醫者一直不允許他出門,口口聲聲說什麼「將軍生病也要隔離」,所以也別談什麼掌兵行軍了。

這是在延誤軍機啊,但這是皇帝的命令,耿弇也無法反抗,於是覺得自己並無大礙的耿弇就生起了悶氣,甚至拒絕服藥。

「我不喝。」

又一次,他憤憤地背過身,對遞到身邊來的葯碗熟視無睹,然而弟弟耿舒連忙提醒他:「兄長,是陛下親自來了!」

耿弇大驚,回頭一看,竟是第五倫端著葯碗,一手拿著葯匕,笑吟吟站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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