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卷 共逐鹿 第588章 先帝創業未半

漢高皇、漢武帝這些雄才大略的前漢天子不會想到,他們為了讓大漢江山永固到處分封的諸侯國,在王莽代漢時產生的反抗,卻微乎其微,幾乎是望風披靡,甚至還有不肖子孫主動替王莽給漢家社稷揮鏟埋土。

諸侯盡廢,人去樓空,劉姓王爺為滿足虛榮傾國之力打造的王宮,如今也被各地割據軍閥霸佔,草頭王們取代劉家人,在裡面過上了鐘鳴鼎食的奢靡生活。

魯王宮便是最典型的一處,想當初魯共王何其霸道,為了擴建宮室,連隔壁孔子家宅圍牆都給拆遷了,還拆出來一大批古書,這才有了古文經學派的發端。

而現在,魯王宮卻早為赤眉所佔,徐宣將這打造成了他的施政之地,接見遠到而來的方望時,亦是在魯王宮的殿堂上。

十月初的魯郡曲阜,已經頗為寒冷,脫下鞋履進來後,甚至能感受到地板的冰涼。方望聽說,宮裡管地暖的僕役死的死跑的跑,竟導致赤眉軍無法操作這複雜的供暖系統,等到地下埋著的陶罐破碎,就徹底沒了救,想來今冬只能靠燒木頭度日了。

當然,燒的也可能是珍貴的簡牘。

這是方望入魯後親眼所見的情形,不管徐宣如何表現出對魯地士族儒生的尊敬,甚至強行與他們聯姻,欲令赤眉上層被當地士人接受,但卻管不住手下人依然搶掠成性。一隊赤眉在抄糧時,殺了一個反抗的老儒生,將他家足以充棟的簡牘,當木頭柴給燒了……

這在儒生心中是大忌,「焚書坑儒」之類的話已經罵出口了,本地的孔、顏等家族表面上對赤眉俯首帖耳,背地裡只怕也有不少小心思,早前甚至派人去接洽過劉秀,哭天搶地,希望漢帝早日來解救他們。

方望只暗暗搖頭,看著高坐廳堂之上,身披華服假裝自己是一個貴族,卻連基本的用饗待客禮儀都搞錯的徐宣,心想:「赤眉果然賊性不改,沐猴而冠啊。」

巧了,徐宣現在就自稱「魯公」,與項羽共享了一個名號。

但他卻不會以此規勸徐宣,這赤眉殘部,只是緊急時刻可利用的小勢力罷了,興亡關他何事?

這不是徐宣第一次見方望,夏末時,方策士便流竄入魯,意圖將他也拉入合縱。但徐宣一直未曾允諾,如今齊王張步土崩瓦解,第五倫猛攻劉秀,所謂的合縱抗魏即將失敗,徐宣自然對方望更沒好臉色。

竟連位置都不給,案幾也不擺,就讓方望干站著,看著他喝酒吃肉,末了徐宣才抹了抹嘴道:

「方先生可知,像汝這樣的策士,在我家鄉東海郡,被稱作何物?」

方望倒也有自知之明,一笑道:「睥睨宮閫,好為逆亂?」

「方先生將自己想得太好了!」徐宣指著方望對旁人笑道:「當稱之為,糞叉!」

所謂糞叉,便是農民用來攪動茅糞的叉子,目的是把沉澱的糞尿攪拌均勻,好用來澆灌農作物,這堆肥積肥之術,隨著漢代農業推廣已被許多人運用。此物亦可引申為好搬弄是非,到處臭攪和的人物。

然而方望卻不怒,只回揖道:「糞叉雖臭,但里閭卻離不開此物,就像徐公雖厭惡方望,如視廁圂,但古人言唇亡齒寒,齊王若滅,漢帝若敗,下一個遭難的便是魯地,徐公厭我卻不殺我。」

方望手上也有了動作:「不就是盼著方望將這局勢攪動攪動么?」

方望倒是吃准了徐宣心思,赤眉與第五倫有血海深仇,就算徐宣想降,他手下許多執拗的赤眉從事也不願歸順魏皇。另一方面,徐宣又沒有太大野心,只求繼承樊崇,給赤眉殘部一條活路。故而他的想法與方望極像:這天下啊,亂的時間越久,就越好!外頭多一天戰亂,赤眉殘部就能在魯地多享受一日。

被說破了心事,徐宣只將口中的骨頭吐出,看著方望恨恨道:「若是樊三老管事,像方先生這樣的人,是見一個殺一個!」

「但如今,赤眉是魯公做主。」

方望向徐宣遞上了劉秀的國書:「漢帝已願承認徐公,甚至不求赤眉向漢稱臣,但徐公東海郡的祖墳,漢帝令人妥善照料,若東海為魏軍所陷,只怕……」

徐宣看罷卻大笑:「方先生卻是料錯了,徐宣從追隨樊大公舉兵,抹了赤眉時起,便早與故土親戚祖宗斷了關係,這小恩小惠,可收買不了我。」

方望急道:「徐公只需令赤眉發兵北擊齊地,威脅一下臨淄,待耿伯昭回援便可撤回泰山。對赤眉而言,此舉並非挾泰山以超北海,不過是為長者折枝,便能令徐兗戰事僵持,何樂而不為呢?」

徐宣沒那麼蠢,他制止了方望再勸:「劉秀、張步想讓我出手,替彼輩牽制魏軍,說句實話,赤眉若打得過魏軍,也不必躲到泰山魯郡來!」

兵,徐宣是不會出的,他並不覺得,自己手下這點僅存的人馬能扭轉戰局。萬一劉秀勝而第五倫敗,維持天下四分五裂,那當然最好。若是反過來,第五倫橫掃淮北,那赤眉的舉動便將成為最大的罪過……

徐宣決定再等等,但形勢卻沒放過他。

攆走方望後,徐宣繼續看起從孔家要來的經典,他雖然沒有貴族的血統,但當年在東海郡做獄吏時,還是專修過《易》的。

對於赤眉的失敗,徐宣一直認為,是樊崇誤信王莽,亂搞一氣,拋棄「王侯將相」那一套的結果。於是他不僅再赤眉內部劃分了嚴格的等級、試圖與本地士人融合,還痛定思痛,開始重新拾起五經,希望能從古人的智慧里,找到治國之法,偶爾會喚來孔家、顏家的學者,虛心諮詢他們的看法。

但今日,徐宣卻是一目十行,死活看不進去,他的心,早就比這海岱局面更亂。

就在這時,有赤眉從事匆匆闖入:

「大公。」

「臨淄魏軍,發兵逼近泰山郡!」

……

說起這場遊離於主戰場外的戰爭,倒是源於第五倫的多疑。

徐宣個人雖不打算摻和這場大戰,但礙於血海深仇,他也從未派人與第五倫溝通。

第五倫卻沒有無視這個勢力,考慮到赤眉殘部所處的地理位置,聰明的魏皇陛下遂做了先行動手的決定……

「只要我軍比赤眉殘部先動手,便不存在臨淄遭襲之險!」

赤眉究竟有沒有動作,不重要,他們確實構成了威脅才重要!

這才有了青州刺史李忠為主,會合被第五倫封為「孟賁校尉」的巨毋霸為副手,帶上萬人進軍魯地之事。

但李忠心中其實不太情願,經過數月時間,臨淄大體恢複了往日和平,李忠確實有治理之才,將當地搞得井井有條——其實就是放手讓東郭長安等當地大姓代管,以保證軍事供應及戰爭為優先,至於其他日後再說。

李忠很清楚,臨淄的太平只是表象,各郡實力派只是「傳檄而定」,隨時可能反覆。除了豪強觀望,民心也不傾向他們,佔領軍往往會對當地造成一定創傷,更何況小耿手下的幽州突騎還以軍紀散漫,嗜好劫掠著稱,給齊人留下了很差印象。

這時候調兵南下,實在是不智啊,李忠上書陳述,卻被駁回,皇帝勒令他按詔行事。

魏軍偏師南進的第一站是萊蕪,抵達了齊魯的古戰場「長勺」,在枯死的荒草間尋覓,尚能找到一些銹跡斑斑的戈頭箭尖。

「一鼓作氣,再而衰,三而竭。」李忠想到了著名的長勺之戰:「如今的赤眉,便處於三竭之時,確實擊之可破也。」

「話雖如此,但時值冬日,這泰山地形,易守難攻啊。」

李忠暗暗搖頭,更何況說起曹劌,他就想到了一直被史家爭論,說可能為同一個人的「曹沫」。

「春秋時齊強魯弱,齊國奪走了魯國大量土地,就在齊桓公威脅魯侯會盟時,曹沫陪同,竟拔出匕首,將齊桓公劫持,要求齊國退還以前侵佔的魯國國土。齊桓公受制於人,只能答應。」

李忠目光瞥向了那位沉默寡言的「孟賁校尉」,行走在軍營中鶴立雞群的巨毋霸。

雖然伐魯是小仗,但李忠仍不明白第五倫為何讓此人當副將,要知道,巨毋霸可是王莽親信,王莽死於未央宮斬龍台上,殺其主用其仆,又是不智之事。

或許也擔心這點,第五倫不留巨毋霸在身邊,卻讓他到了耿弇、李忠處,雖然巨毋霸在攻破祝阿、歷下時也出過力,但李忠仍覺得不放心。

「巨毋霸也隨王莽在赤眉軍中待過,萬一他起了歹心,欲效曹沫之事,都不必用刀斧匕首,只需一隻手臂,便能將我劫持。」

李忠每次與此人碰面,看著他那粗壯的雙臂,都忍不住暗暗吞口水,若是被跟在後頭,則後背上滿是刺骨寒意,生怕一不小心被這巨人擰斷了脖子。

巨毋霸或許也感受到了李忠的疑慮,在長勺駐軍時,他竟主動與李忠說了話。

「李刺史不必怕我。」

「巨校尉何出此言?」李忠故作驚訝,死不承認,他覺得自己掩飾得很好。

巨毋霸卻笑了,露出了濃濃鬍鬚下厚實的嘴唇:「這世上怕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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