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卷 共逐鹿 第533章 不識大體

也不知是事有湊巧,還是心有靈犀,與長安音訊不通的徐州彭城,稱帝前夕的吳王劉秀,竟也曉有興緻地與人議論起「新何以亡」的大命題來。

但相比於第五倫謀劃已久,一環扣一環的輿情調查,劉秀這份過新之思,只是因為他在彭城遇到了一個人。

「孤當年身在太學,早聞桓公之名,不曾想桓公竟避亂於淮南,若非桓公族侄桓春卿為議郎,告知於孤,孤險些就要與大才失之交臂了。」

能讓劉秀如此禮賢下士的,便是大名士桓譚,桓譚在老家沛郡被赤眉俘虜,淪為牛吏,又因病與弟子劉盆子等人分離,留在淮北,幸虧有同行的儒生拚死幫他,設法渡過淮河,進入劉秀控制的淮南。

桓譚就這樣輾轉於江淮之間,病養了一年多才稍稍好轉,等能自己走動了,他聽說第五倫已稱帝,橫掃北方,尋思著去投奔,卻在渡淮時遇上了逃難到此處的族人,同屬於龍亢桓氏的族侄桓榮,他年紀小小,卻已經投奔劉秀,做了一個「議郎」,兼著縣令的活。

於是桓譚便沒法隱匿身份北歸,而被侄兒一封上奏叫劉秀知曉,被劉秀請到彭城,成了座上賓。

桓譚見識廣博,且與第五倫關係莫逆,這是他被劉秀重視的主要原因,但劉秀給桓譚的第一印象亦極好——比桓譚初見第五倫評價其為「鄉里之士」可高了去!

本以為劉秀以昆陽之戰起家,又是南陽土豪,為人或許武斷倨傲,豈料一見面,卻是彬彬有禮的儒王之相。他不僅對五經略通大義,即便在這天下未定之時,亦手不釋卷,每到一處,都投戈講藝,息馬論道,博得士人喜愛。

才一個照面,稍稍對談後,桓譚就在心裡暗暗頷首:「若論經學博覽,政事文辯,伯魚雖是揚子云之徒,然尚不如劉文叔也。」

桓譚看向自己的族侄桓榮,他才十七八歲,跪坐在旁,看向劉秀的目光中,滿是景仰,也難怪這小兒曹對劉秀如此傾心,非要拽著自己來見,確實不俗。

更讓人驚奇的是,劉秀見了桓譚,沒有因為他見過公孫述,且與第五倫相善,就問自己與他們孰優孰劣,反而問起他一個問題。

「近日孤常常在想一事,昔日王莽本已篡位成功,形勢大好,何以短短十五年內,便失天下?桓公在朝中多年,常能謁見王莽,但又孤傲不群,想必早見新莽土崩徵兆,還望指教。」

問新朝政治得失,這意味著劉秀剛結束大戰,就開始尋思治國之事,要矯前朝之過了。也難怪,彭城才遭大亂,如今劉秀竟已著手恢複生產,粟麥來不及種,豆子卻得撒上,其部曲雖然多有劫掠之事,但總體上還在劉秀控制之下,且官員都衣冠整潔,頗有前漢威儀,將一些遺老感動得稀里嘩啦。

但不包括桓譚,他是狂士,一向吃軟不吃硬,既然劉秀如此謙遜,也不吝賜教。

然而桓譚一開口,卻不貶王莽,反而誇起那老頭子來。

「王翁有三個過絕世人之處。」

桓譚在王莽禪代前,也是他的崇拜者之一,鞍前馬後做了不少事,對王莽的風采記憶猶新。

「他的智慧,足以掩飾自己犯下的過失。」

「他頗有辯才,辯起經來,能夠窮詰名士,讓人心服。」

「他的威風,更能震懼群下。」

說到這,桓譚卻一聲嘆,可在安漢公不再滿足於做攝皇帝後,一切就變了。

「故而王莽手下群臣,無人能,也無人敢反駁其胡思亂想,更不敢幹犯匡諫,至於新莽卒致敗亡,是因為王翁不知大體。」

劉秀頷首:「何謂不知大體?」

桓譚道:「王翁剛剛執掌國政時,自以為是五百年一出的通明聖賢,而群臣的才智都不如自己,故而剛愎自用,舉措興事,除卻詢問劉歆等一二人外,都一意孤行,做事往往頭腦一熱,便下詔實施,結果與世不符,能成功者極少,此不知大體之一。」

「王翁羨慕三代聖賢之治,而輕賤漢家王霸之道,在政務上多以變更,處處復古,釋近趨遠。他卻不知道,千年前的政治,早已不可考究,那些所謂周禮,不過是戰國儒生編造亂湊,相當於胡言亂語,豈能直接用於實際?此不知大體之二。」

「王翁北伐匈奴,東征青徐赤眉、綠林之徒,竟然不擇良將,只信任王邑等親近之輩,有一嚴伯石而不能放手去用,這才有了昆陽大敗,而第五伯魚趁機襲其京兆,王莽便只能狼狽出奔。大王正面摧毀三十萬新軍,譬如斷了新莽雙臂,而第五倫則直接捅入心腹,新朝就此暴斃。王翁不識人,此不知大體之三。」

「最後,王翁喜好卜筮,篤信讖緯,多作廟宇,以此來決斷國事、戰事,無計可施之下,竟到南郊哭天,可謂被讖緯鬼神蒙蔽到了極點!此不知大體之四。」

桓譚看著手裡伸出的四個指頭,每每想起曾經讓世人傾心的「周公」,短短二十年間,竟淪落到今日過街老鼠的程度,曾經輝煌的致太平,卻使得天下大亂,他都能感受到世事的戲謔。

「若王莽但凡略知大體,不至於速亡。」

所謂知大體,就是有大局觀,這是桓譚心中,為人君者最重要的特質。

劉秀依然一副敬聽教誨的模樣,桓譚不由得意起來,為了進一步證明自己的理論,沒有點到為止,開始了畫蛇添足。

他不再正襟危坐,而是斜著身子,用小拇指點著窗外道:「這天下諸漢,不論綠林劉玄、劉永、假劉子輿,還是大王兄長劉伯升,皆是因不識大體而亡。」

此言一出,廳堂內幾個跟隨過劉伯升的將吏頓時勃然大怒,心想:「不識大體的是你這狂士吧!」

倒是劉秀沒有動怒,桓譚說的是實話啊,若他的兄長稍明白大局,就不會往關中猛衝,而應該聽自己的話,往江淮發展,那樣的話,他們的大漢,就不止是今日區區兩州的局面了。

至於劉玄、劉永,這兩位親戚已經作為俘虜,快到彭城了……

劉秀只笑道:「那敢問先生,當今天下諸侯,可有識大體者?」

桓譚一擺手:「齊王張步、楚王秦豐,頃刻覆亡,皆不足道哉。」

「蜀中公孫述,我早年與他有過一面之緣,雖早早稱帝,得了傳國玉璽便大肆宣揚,自命白帝,然而不過是泥首銜玉,頂多借天險自保一時。」

桓譚朝劉秀一拱手:「故天下帝王能識大體者,唯獨大王與第五伯魚。」

「大王不因兄弟被劉玄排擠而懈怠,昆陽一戰,名揚天下。」

「手無兵權,脫身入淮,輾轉江東,得到了立足之地,以虎賁死士搏殺,驟滅淮南王,能聯結士人豪家,以抵禦赤眉為號,遂成徐揚二州之主。」

桓譚就在淮南,劉秀起步雖然晚,但他的每一步,都踩得極其精準,且不急不慌,步步為營,終有今日局面。

「若只如此也就罷了,但以我所見,大王心懷大智略,用人也得當,王霸在江東、侯霸在淮南,糧食不絕,皆政合於時,故民臣樂悅,我看大王在這東南之地的霸業,已經超過了夫差,能和吳王劉濞相提並論,只不如項羽了。」

這是誇么?最後用吳王劉濞來做比喻,簡直是罵啊!

劉秀安撫暴怒的群臣,笑道:「劉濞當初若非用兵失當,亦是有可能問鼎於中原的,前車之覆,後車之鑒,孤就當這是桓先生諫言了。」

又看向桓譚:「既然孤有幸被先生認為識大體,那另一人,當然是第五伯魚了?」

桓譚頷首,卻不發一言了。

劉秀奇怪:「先生為何不說了?」

桓譚竟道:「我怕說起來,滔滔不絕,我與伯魚有故,親眼見他從區區一童子,一點點積攢人力,招攬豪俠,立足魏地,最終竟能覆滅新莽,橫掃北州。」

說好的鄉里之士呢?桓譚這前後反差也太大了,但也正因如此,第五倫才大大超出了他的預期,更讓桓譚生出了期待來。

「世上有圍棋之戲,第五倫行事,就像對弈中的高手,看似隨意落子,實則步步計算,彷彿能看清十步、百步之外,最終以權謀得道而勝。」

「與之相比,大王起步稍晚,只能相絕遮要,以爭便求利,靠形勢而勝了。」

這一席話,讓劉秀感慨不已:「孤明白了,先生還是要北歸,小小東南,留不下先生大才啊。」

桓譚道:「不錯,這幾日蒙大王招待宴饗,讓小老兒吃飽了肉,今日,正要向大王請辭,放我去魏國。」

除了心系與自己亦友亦徒的第五倫外,桓譚也聽說王莽未死之事了,這亦是他急著北投第五倫的原因之一,公投暴君生死,代天審判啊!桓君山最不嫌事大,希望能見證這一亘古未聞之事。

「族叔!」

話音剛落,一直跪坐在旁的桓榮連忙道:「吳王才是真命天子!且有讖緯赤伏符為證!」

桓譚知道侄兒心思,不單是被劉秀的禮賢下士和寬厚給迷住了,還因為龍亢桓氏大多逃到了淮南,就在劉秀地盤上,不效命也不行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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