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卷 共逐鹿 第525章 畫圓

對第五倫,劉歆沒有任何可指摘之處,正如第五倫起兵時那句「漢室於我何加焉」,其與新朝尚有君臣之份,與漢朝非要算,也只有家仇。

更何況,當初是劉歆先約第五倫起兵反新,結果他招攬的眾人還成了豬隊友,導致舉事敗露。事後劉歆西躥扶持孺子嬰,但這偏居涼州的「西漢」就算不被第五倫所滅,也遲早亡於西蜀公孫述,他對第五倫實在是恨不起來。

而第五倫今日所言,更是如同一柄重鎚,敲打在劉歆心口。

「這幾日,關於為何漢德已盡的文章,劉公可曾一一看過了?」

劉歆雖然都讀過幾遍,但要他這大學閥認可小後生們的文章,豈不是咄咄怪事?只搖頭道:「大多見識淺薄,不足一觀,這天下文士,果然一代不如一代,不如老夫與揚子云、張松伯遠矣,魏皇竟以這等人物為甲榜魁首,莫非是無人可用?」

第五倫聞言大笑:「劉公所言甚是,眾人文采,確實遠遜於上一輩。」

旋即卻肅然道:「但使天下禍亂至此的,不就是汝等這些『文學前輩』么?張竦文筆卓群,卻只知逢迎上意,吾師雖滿腔抱負,然文章不能救世,至於劉公,亦曾執掌大權,於天下事可有裨益?」

「文采固然重要,但更重要的,是眾人總結漢家滅亡的教訓,縱文辭粗糙,只要道理對,那便是一篇好政論。」

第五倫繼續道:「眾人要在短短一個時辰作出文章,自然倉促,加上當時對新朝究竟是禪讓還是篡逆未有定論,許多事文章中未敢說通透,今日,我便也來補充一二。」

「那位與劉公同名的吳王劉秀,以及劉玄、劉永,乃至於隗囂等輩起兵時,皆有一種說法。」

第五倫踱步到翻閱文章的王莽面前道:「天下之所以淪落至此,皆因漢朝覆滅導致,若漢不亡,則絕不至於此,王翁,汝以為如何?」

王莽沒理會,第五倫只笑道:「但我以為,正因為漢朝兩百載積弊,才導致今日大禍!」

「田地、奴婢,皆是漢時頑疾,數代不治,譬如頑疾。漢武時在肌膚,昭宣時在腠理,加以藥石,稍稍好轉,但到了元成時重新發作,這次病在腸胃,等到哀平之際,已經病入膏肓,百姓七亡七死。就算硬撐下去,靠孺子嬰,靠朝中所謂碩儒名臣,就能拯救么?」

劉歆默然不言,當然不可能,他經歷過那個時代,深知漢家爛到了什麼程度,他劉歆若非對漢絕望,又怎麼會半推半就地跟著王莽,籌劃著讓祖宗之國壽終正寢呢?

第五倫又道:「王翁近來不是總反思說,當初走岔了道,不應存著私心,取代漢帝么?且做個假設,若汝將安漢公做到底,又當如何?依我看,天道有常,不以堯興,不以桀亡,黃河照舊會決口,涇水依然會改道,天下該大旱還是大旱。但綠林、赤眉舉事反抗的便不是新朝,而是像當初漢武末年一樣,直接造漢家的反了!」

劉歆反駁:「那天下各地百姓紛紛思漢,又如何解釋?」

第五倫道:「所謂人心思漢,不過是死去已久的人,迴光返照。君不見,中原一些郡縣,綠漢大軍抵達時,攜壺漿以迎,然而很快便發現,綠林多是匪盜,劫掠成性,遂人心思莽;而等赤眉再來,發現更加不堪後,又開始思念綠林,以此證明民心所向,豈不可笑?」

「我早就對群臣說過,人心所思念者,並非漢家,而是昔日的安寧。劉公也算在關中、洛陽行走過,且去大街上問問,在我朝治下,可還有庶民心心念念,期盼漢家復辟!?」

一席話下來,劉歆啞口無言,復漢的潮水已退,連公孫述都將他和孺子嬰賣了,事實無法否認。在長安、洛陽,就算最鐵杆的復漢派,在目睹一個個「漢」相繼滅亡後,就連對最後的希望吳王秀,都持悲觀態度。

第五倫道:「故而,新朝取代漢室,乃是順應時勢,故而天下人無不翹首以盼,只望有所更始。」

說到這,王莽抬起頭冷笑:「小兒曹,終於說了一句人話。」

「王翁也別急著欣慰。」第五倫罵完劉歆罵王莽:「新室之錯不在於取代漢家,而在於執政後的所作所為。」

「兼并、奴婢,王翁確實一眼看出了病根,但開的葯……」

第五倫搖頭嘆息:「實在是一言難盡,幾味猛葯下來,將還可能服藥挽救的天下,徹底給治死了!」

說著,第五倫就在廳堂上一坐,隨著他擊掌示意,幾個官吏扛著一大筐簡牘、捲軸走了進來,一同入內的,還有魏國少府,那位容貌俊朗,但永遠板著臉的宋弘。

這位美男子朝劉歆拱手,對王莽,則深深作揖,畢竟他也是新朝重臣,為王莽守金庫到了最後一刻。

「其中一味葯,叫做『五均六筦』,正是王翁、劉公二人合力所開,這葯可不簡單,讓奄奄一息的天下,上吐下瀉,幾乎沒了氣,正好二位今日都在,而宋少府對此頗為熟悉,正好一起審了!」

好傢夥,王莽還以為第五倫今日轉了性,繞了半天,還是要拿他當罪犯來審啊!

王莽也就在樊崇面前能說說心裡話,此刻卻別過頭去,一副不合作的態度。

倒是老劉歆,在咳嗽了幾聲後,還是嘆著氣,說起當初制定「五均六筦」政策的初衷來。

「這五均六筦,實乃復古改制中的一環。」

第五倫道:「劉公乃草創之人,是如何想到的?」

「不是想的。」

劉歆垂下頭,露出苦澀的笑:「是從古書中,找來的!」

……

劉歆永遠忘不了自己在宮中校書,在積滿灰塵的書架上,發現那本《周逸禮》時的如獲至寶之感。

逸者,散流也,這本書與周禮還不同,乃是傳自戰國的逸本,由河間獻王獻給漢武帝,被收入秘府,五家之儒莫得見。因為用的是戰國文字所寫,也屬於古文經。

劉歆當時已是古文經的旗手,年輕的他直接向把持學術界的今文老博士們開炮,但只靠孔壁藏書和左傳,辯經足矣,用於改制卻頗為補足。直到他重新發現的這本書,上面的內容,乃是詳細記錄周時治理細節,能彌補古文經長於考據,短於現實效用的弊端。

「王巨君便是學禮經出身,我將此書與他翻閱後,他也頗為喜愛,等到執政後,性情急躁好動,不能清靜無為,每次有所興作創造,一定要我在此書中尋找依憑,以托古改制,附會經文。」

劉歆道:「諸如他為安漢公,受九命之錫,便是依據古書;又造明堂等、改變祭祀,設置官職。到了始建國二年,再依《周禮》設五均官。」

聽到這,王莽忍不了了,拍案道:「劉子駿,五均之事,分明是汝先進言,說周有泉府五均之官,收購市上滯銷貨物,這便是《周易》所說的『理財正辭,禁民為非用』,合乎聖人之意。予這才下詔,開賒貸,張五均!」

眼看二人又要開始沒完沒了的吵架,第五倫只笑道:「古人有削足適履的故事,我初聽還不信,直到見了二位,以千年前不知真偽的古書上隻言片語,用於國家民生大計,此亦削肉足以適舊履也。」

第五倫看看劉歆:「劉公也真敢提。」

又瞧瞧王莽:「王翁也真敢納!」

這二人,雖然一直在相互指摘,但要第五倫說,他們確實是時代的精英,博學強辯,只可惜都是用頭做學問,用腳定國策,真是一對卧龍鳳雛,合一可亂天下,恰是公知治國的典範。

王莽固執地說道:「予何嘗不知?但拋去古人之言不說,其確實有可取之處,之所以採用,目的在於齊眾庶,抑併兼也!」

「敢問王翁,五均六莞頒布後,眾庶可曾齊,併兼可曾抑?」宋弘說話了,作為管經濟的官員,他恐怕最有資格說這些,順便將新朝時,他早就屢屢進諫,而王莽死活不聽的話,一股腦說出來。

「所謂五均六筦,名為復古,其實是效仿漢武時桑弘羊之策,五均是為了平抑物價,使得長安、洛陽等地大商賈不得再靠賒貸牟利,害得小商販及平民百姓家破人亡。」

初衷不壞,控制資本嘛,聽說新朝時,洛陽等人的大商賈,不但壟斷了車船運輸這些物流業,甚至把手伸向了制醬等買菜的小本生意。更熱衷於搞各種高利貸,利滾利之下,搞到了不知多少田地和不動產,甚至將借債人舉家變為奴婢。

故而王莽想讓官府直接向小市民貸款,但官府哪來那麼多錢?很簡單,收稅啊!

宋弘道:「王翁參考周禮古文,凡田不耕為不殖,出三夫之稅;城郭中宅不樹藝者為不毛,出三夫之布;民浮游無事,出夫布一匹……如此一來,城中收稅頗為煩苛,飼養牲畜乃至女子養蠶、紡織、縫補、工匠和商販直到醫巫卜祝都要收稅,連不事生產的城市居民也要納稅,地方官府遂巧立名目,逼迫百姓納稅。」

可小商販沒錢怎麼辦?向官府貸款啊!然而新朝官府的行政效率一言難盡,稅不能不交,貸款想辦下來,得排隊到好幾十年後。於是被逼無奈之下,市民還是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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