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卷 共逐鹿 第521章 假民主

在第五倫做出「公投」的決定後,他的九卿大臣們頓時炸鍋了,紛紛出言勸誡。

「如何處置王莽,陛下一人決之可也,何必非要百姓摻和進來?」

從耿純到竇融,無不覺得第五倫此舉太過兒戲,耿純更道:「讓民眾來決定國家大事,只有春秋時的小國寡民。臣記得《左傳》有載,春秋時,吳國脅迫陳國攻打楚國,陳懷公召集國人商量,讓國人們從楚者右站,從吳者左站。」

「結果如何?陳人中,田土在西邊,靠近楚國的都願從楚,田地在東邊,靠近吳國的都願從吳,沒有田土的,則隨鄉黨而站。」

在耿純看來,由此可知,百姓根本不懂時政,他們只關心自己的短期利益,或隨大流而盲動。

靠他們來決斷國家大事,那不是瞎胡鬧么!

竇融亦道:「然也,故而古人有言,愚者暗於成事,知者見於未萌,民不可與慮始,而可與樂成。」

民可與觀成,不可與圖始,說得好啊,所以第五倫這看得遠的「智者」,自然也沒必要和為時代所限的「愚者」們分享自己的所思所想嘍。

但有些事,還是要說清楚的,畢竟接下來的工作,還需要大臣們去跑腿,第五倫只道:「想當年,王莽亦是依靠四十八萬人上書,才得以加九錫為安漢公,開始了代漢事業,王巨君利用了民意。」

「既然是百姓將王莽推上帝位,那也只有靠民眾之手,方能將他從所謂正統天子的位子上,拉下來!」

「過去是水則載舟,如今便是水則覆舟。」

「如此,豈不比予以勝者姿態,單純定其生死更說得過去?」

政權合法性是一個玄之又玄的東西,所以古今帝王才要拚命給自己尋找天意祥瑞,甚至是遠古的名人祖宗作為依據。

諸漢斷然否定新朝的合法性,視王莽為篡逆,但第五倫為了宣告漢德已盡,卻又得承認新朝的正統。但這樣一來,如何處理新、魏之間的順承關係,就成了一個難題,第五倫起兵時弔民伐罪,誅一夫雖然喊得響亮,但畢竟太過激進。這年頭君臣之義猶如思想鋼印,士人背地裡也會經常罵他為臣不義。

而如今,恰恰解決前朝、今朝合法性傳承難題的好機會。

第五倫對群臣道:「尚書雲,民惟邦本,本固邦寧。」

「孟子則曰,諸侯之寶三:土地、人民、政事。其中民為貴,社稷次之,君為輕。」

「人民是國家安危之基,存亡之本,興衰之源,亦是君主威侮、盲明、強弱的關鍵,自古以來便已是共識。」

「王莽之所以敗亡,便只是在口頭上一心為民,但他亂改幣制,五均六筦,皆脫離實際,究其緣由,便是太自以為是,對人民,沒有敬畏之心!」

第五倫語重心長地說道:「前車之鑒啊,故而我朝草創,予只懼怕一件事情,那就是中國之人民!」

這一番政治正確的話雖然空洞,但畢竟是古書經典里一遍遍宣傳的,群臣也不好直言反對,只好唯唯諾諾地退下。

說白了,第五倫決定在經典中「民本」思想的基礎上,更進一步,將政權的合法性,上繫於天,下繫於民。

過去,民意將你王莽推上去,取代漢家,這是你作為天子的合法性。而如今,你將天下治得一團糟,民意要你下台,你就滾下這個位置,只是匹夫!第五倫知道,這一招,簡直捅在了老王莽的肺管子上,讓他痛不欲生。

然而,民意又是更加玄學的東西,作為一個無恥的政治家,第五倫要做的,是將它具象化,簡單化,可操控化,這才有了這次「公投」。

不會吧不會吧,不會真有人以為,第五倫真要搞「民主」吧?

這是假民主,真獨裁啊!得多天真,才會信「予只是收集證據,並將案情奏讞於主審官」這種虛偽的鬼話?

第五倫之所以玩這麼大陣仗,不過是讓世人,有個參與感,讓民眾變成判決王莽的同謀者,以弱化昔日「君臣之義」慣性在道德上對他的制約。

實際上,不論是魏軍、赤眉俘虜,還是洛陽、長安的民眾,他們就算被校尉驅趕著、被地方官吆喝著,到鄉社、縣庭等地,往左或往右投一片瓦,看似投出了關鍵一票。

但投完之後,魏兵還是要邁著疲乏的腳步,開赴各地,在分到手的那幾十畝田地激勵下,為第五倫攻城略地,許多人填於溝壑。

赤眉俘虜依然要回到田裡,戴上一度掙脫的枷鎖,臉朝黃土背朝天,干著永遠不會結束的農活。

而百姓們,在熱熱鬧鬧一場後,又得回歸生活,為一家人的口糧,和絕不可能免除的賦稅發愁,一代復一代,沒有盡頭。

他們什麼都無法改變。

他們什麼都決定不了,因為哪怕只是關乎王莽生死這件事,最終依然攢在第五倫手上。

唯一能剩下的,只是這次參與「公投」的兵民們,在許多年後,還能給子孫吹牛。

「想當年,乃翁我,也曾投出一片瓦,決定過皇帝的生死呢!」

這或許是第五倫做這件事,唯一能給後世埋下的一點種子了,水則覆舟,不再是精英們掛在嘴上的虛言,而變成了一個曾實現過的事實,或許就能鼓勵後人,試一試,百年千年後,干出更加大膽的事……

從思索里回過神後,第五倫看到了滿臉躊躇,欲言又止的張魚。

「張魚,汝又在擔心何事?」

張魚下拜,斗膽道:「臣奉命監察群臣諸將,收集情報,是陛下的狸奴,總覺得這天下處處皆是碩鼠。臣只擔心,他日若有大奸,也學了陛下這一套,打著民意之名,效仿公投之事,來爭權奪利,恐將成為王莽一樣的大害!」

「誰敢?」第五倫瞥了他:「你是指三公九卿,還是哪位將軍?」

張魚大駭:「陛下英明神武,當世自然無人敢如此,但……」

張魚的意思很明白,但你駕崩後呢?第五倫雖然相信,自己能像第五霸那樣長壽,但終有盡頭啊。

死後,當然是管他洪水滔天了!

第五倫沒有直接說,張魚的嘴不夠緊,他這個人還沒定型,以後可能也還會變,甚至變成他現在擔心的「大奸」,誰說得准呢?

只在眾人走後,第五倫在自己那本鎖一百年還不夠,非得帶進墳墓,鎖三五百年,不然肯定會被不肖子孫燒掉的「日記」里寫下了這麼一段話。

「秦始皇期盼秦傳萬世,二世而亡,七廟隳。」

「王莽希望新朝能傳三萬六千年,連年號都定好了,結果一世而亡,九廟焚。」

「若是我的兒孫治天下無能,已脫離了百姓,竟被權臣玩弄於股掌之中,歡迎野心家改朝換代!」

「若是被民間的草莽英雄借民意推翻,那便更妙。」

「人民在再度蒙難時,或許能記起,他們曾決定過一個皇帝的生死,有了第一個,就會有第二個。」

「我很期盼,在我朝開民智兩百年、三百年、五百年後,人民能有膽量和見識,大可將我的子孫,按倒在斷頭台之下,或掛於京師華表之上,來一次真正的公審皇帝!」

眾所周知,最大程度繼承你的理想,並推陳出新的,往往不是那些非要和祖宗反著來凸顯存在感,亦或是循規蹈矩遵守祖制的不肖子孫。

而是從本朝軀殼裡成長壯大,趁勢而起,並最終取代他的豪傑。

「就像劉邦之於秦始皇。」

第五倫合上日記,輕聲道:

「又如,第五倫之於王莽!」

……

最先開展公投的,是駐紮在濟陽附近的魏軍主力,他們經歷了一系列大戰,目前在附近休整,等西邊的糧食陸續運過來後,才會和糧車一起行動,入駐已經來獻土的梁郡睢陽等地。

不管哪個部分的魏軍,多少都有一些昔日的豬突豨勇,最早追隨第五倫的八百吏士,早就是旅、營一級的軍官,雖然他們本身的素質已經跟不上統帥的編製了,但忠誠度毋庸置疑。

而營以下,屯一級的軍官,也常有隨第五倫鴻門起兵的那幾萬人中佼佼者擔當,他們的地位沒上司顯赫,但亦算皇帝「嫡系」,積功分到了不少田地,個個都是小地主。

當聽聞皇帝陛下讓三軍一起來決定王莽生死時,這些平素還算穩重的軍官,便一個個跳將起來!

「大好事啊!」

眾人如此高興,原因無他,他們當年多是苦出身,或想起在莽朝治下家人的饑寒交迫,或是在被捕為壯丁後,一路上倒斃的兄弟或親朋鄉黨。

而進入營地後,又被新朝官吏盤剝,過著狗彘不如的生活,若非遇上第五倫,他們很可能就物故於北上新秦中的路上,亦或是喪命征剿綠林、赤眉的戰場了。

造成這一切苦難的,不就是王莽么!

平日都是讓入營的新兵訴苦,而現今,卻輪到軍官們了,說到動情處,有人已忍不住流淚哭泣。

他們的訴說,也牽出了普通士兵的悲慘回憶。

上一章目錄+書簽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