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卷 共逐鹿 第520章 煞幣

「酒,乃公要酒!」

關押樊崇的牢房變得臭烘烘的,橫行天下的樊大公成了籠子里的老虎,理想破滅後,變得極其頹唐。

第五倫招待他的飯食還不錯,每頓一湯兩菜,飯管夠,時不時還能吃上肉,但樊崇最渴望的是酒。

只有酒,能讓樊崇回到過去,回到妻兒尚在的窮苦歲月,回到萬千赤眉兄弟姊妹簇擁在身邊的時候。

第五倫偶爾也會派一二投降的赤眉從事來見樊崇,告訴他外面的情況。第五倫是個劊子手,樊崇的嫡系基本全滅,但核心之外的赤眉軍大多活了下來,投降後被打散,安排到各地屯田幹活,雖如奴隸,可好歹有命在。

樊崇的回應,卻只是將吃飯的陶碗重重砸過去。

「真正的赤眉,都死光了。」

「若一開始為奴為婢便能滿足,吾等為何還要起兵?」

樂土的夢徹底醒了,他悲哀,他憤怒,但驕傲又讓樊崇不會選擇自盡,直到牢房大門再度次吱呀一聲打開,不等樊崇出言大罵,卻看到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慢慢走了過來。

樊崇停下了手裡的動作,死死盯著老叟,看老王莽走到牢籠前的席子上,跪坐在案幾後,開始緩慢地整理下裳。

王莽沒了面對竇融時的唇槍舌劍,以及見第五倫前的殉道之心,面對樊崇,他只剩下心虛,甚至不敢抬起頭看樊巨人的雙目。

若是赤眉勝利,王莽是能夠坦然自陳身份的,可現在,兩個失敗者,該說什麼?有什麼好說的呢?

兩人久久沒有說話,打破寂靜的,卻是負責持紙筆在旁記錄的朱弟,他輕咳一聲道:「樊崇,陛下說了,你如今乃是證人之一,汝與王……王翁說的每一句話,都是給其定罪的呈堂證供。」

樊崇沒理會朱弟,過了很久才道:「田翁,你真是王莽?」

彷彿重新認識一般,王莽終於抬起頭,朝籠中的樊崇作揖:「新室天子王巨君,在此與赤眉大公,樊巨人相見了。」

真是讓人凌亂,王莽,是樊崇曾經最渴望手刃的仇人,因為他的倒行逆施,毀了赤眉的生活,逼得他們揭竿而起,無數人死在新軍鎮壓下。

但眼前這人,偏偏又是他信任倚重的祭酒、軍師,樊崇很清楚,若非「田翁」的出現,赤眉軍早在抵達南陽時,就因為找不到方向而崩潰了!

王莽畫出了一張名為「樂土」的餅,樊崇竟還相信了,所以說,他這麼多年來反的,究竟是什麼?

樊崇有無數疑問,王莽是不是在利用他?他的目的是什麼?樂土是騙人的話么?為何要選擇赤眉?

可這時候,忽然變得不重要了。

赤眉軍都敗亡了,說那些,還有什麼用?

樊崇只剩下一個多年來百思不得其解的事,那件直接促使樊崇最終落草造反的事。

「王莽。」

「汝當年,為何要將錢幣換來換去,莫非真不知,每一次更換,便要了無數小民的命,汝難不成,是在故意要將吾等逼死|逼?」

說到這裡,憋了一肚子話的王莽,才像是受了激,嘆息一聲後,說出了一句樊崇聽後,頓時血壓飆升,恨不得衝出牢籠當場揍死這老頭的話來!

「樊大公,予……我改革幣制,恰恰是為了救像汝一樣的,窮苦百姓啊!」

……

如果非要王莽說出改革幣制的初衷,那肯定是一心為公的。

他沉吟了一會後,開始掏心掏肺地與樊崇訴說起來:「當是時也,漢家五銖錢通行於世,歷朝歷代,鑄了不知多少錢。」

「府庫之中,常年有都內錢四十萬萬,水衡錢二十五萬萬,少府錢十八萬萬,朝廷每年賦稅又能收上來四十餘萬萬。那全天下的錢,至少也有四百萬萬罷?」

樊崇瞪大了眼睛,這些數字對他來說,實在是太大了。

然而隨著漢家日益衰敗,等到王莽第一次執政時,他愕然發現,儘管水衡都尉三官在日夜不休地鑄幣,但賦稅收上來的錢越來越少,府庫藏錢也日益減少。

「我當時就覺得奇怪,全天下的錢幣,就算經常磨損毀壞,但總量肯定是在增加,既然不在朝廷處,那它們去了何處?」

王莽咬牙道:「後來,我被逐出朝廷,在南陽時,才算明白,豪強、富商,控制了天下大多數五銖錢。」

「彼輩用這些錢,來兼并土地、買賣奴隸,窮奢極欲。」

兼并又讓小農失去土地,淪為奴婢,減少了賦稅,如此惡性循環,朝廷的錢就越來越少了,財政吃緊,連吏員俸祿都不夠發,更別說做事了。

王莽在新都時,讀了賈山和晁錯的書,頓時有了醒悟!

賈山說,貨幣必須屬於王權,不可與民共享;晁錯則認為,貨幣之價,在於皇帝使用它,穩定天下,而豪強佔有貨幣,以此盤剝百姓,則是讓錢幣助紂為虐!

王莽覺得自己已經看清了天下衰敗的原因,問題出在土地和奴婢上,而錢幣,則是促成兼并和買賣的媒介!

於是王莽在重新上台時,就下定了決心。

縱然如今是失去一切的老叟,但王莽說起那一刻時,依然熱血沸騰,伸手往前一抓:「我要將錢幣,從豪強富商手中奪回,重新掌握在朝廷手中!」

把天下的貨幣收回來,富人自然就沒有貨幣來兼并土地、收買奴婢、放高利貸了,多簡單的邏輯啊!王莽真是個大聰明。

但朝廷不是強盜,是有法度的,不能明搶……

那就暗搶嘛!

王莽操持起漢武帝時割豪強、列侯韭菜那一套,做了安漢公後,就鑄行虛幣大錢,頒布了三種刀幣,與五銖舊錢並行流通。一枚錯刀法定兌換五千枚五銖錢,鑄造成本低廉,卻能從富人手裡將錢源源不斷奪回來!宰得他們嗷嗷直叫!

同時,他還頗為機智地收繳黃金,把天下大多數金子都攢在自己手裡,將幣價和金價掛鉤,儼然玩起了金本位,在王莽看來,他就有了隨意給錢幣定價的倚仗!

如此熔銷更鑄兌換下去,一而千,千而百萬,通過熔鑄兌換,很快就把民間散錢洗劫一空。朝廷的財力充裕了,王莽也膨脹了,只覺得自己果然是真聖,略施小計就將困擾漢朝百來年的頑疾解決,不當皇帝,對得起天下人么?

然而他完成代漢後,想要複製成功經驗的第二、第三次貨幣改制,卻是徹頭徹尾的失敗。第二次是出於政治目的,為了剷除劉漢殘餘,但反應過來的豪強和商賈,開始鑄假幣來應付,質量比朝廷的還好,讓王莽的錢幣名存實亡。

韭菜變聰明,不好割了啊!第三次是為了對付偽造幣制者,整出了二十八種貨幣,看你們怎麼偽造!然而卻因此徹底玩脫,民間不堪其繁,索性以物易物,這下真退步回到三代了。

王莽無奈,遂搞了第四次改制,新的貨泉形似五銖,制重五銖,他好不容易改變了天下,這不就又改回去了么?算是矯枉過正,正是那一次,逼得樊崇落草造反。

王莽說著他改幣的成與敗,樊崇在他聽了半天,大多數話他都沒聽明白,但總的意思,卻略懂了,只聳著肩笑起來,笑聲越來越大,彷彿王莽是天下最可笑的倡優。

「王莽啊王莽。」

「雖然聽不懂這些話,但連我這粗人都明白,豪強之所以能兼并、購奴,不是因為彼輩有錢。」

那是因為什麼?

樊崇想起了那段苦難的歲月,罵道:「而是彼輩有土地、屋舍、牲畜、農具、糧食、作坊、奴婢!莊園那般大,粟田、桑林、魚塘、布坊甚至是鐵坊,樣樣俱全,就算沒錢,不與外交易,照樣能活得好好的。」

「可吾等呢?」他握住牢籠的欄杆,聲音越來越大:「吾等要交賦稅口錢算錢,含辛茹苦一整年,砍柴賣糧籌借得一些,你轉眼就廢了。等消息傳到海岱時,再用舊幣已是犯法,豪貴則與官吏串通,早就換好新幣,甚至自己鑄了些,小民也分不清真假,反訛到吾等頭上來,吾等不反,就只能等死!」

王莽沒有再說話,也是一物降一物,竟被樊崇訓得慚愧地低下了頭。

他也是直到下台流落民間後,才明白了這個簡單的道理,所以才在赤眉軍中,才將收繳的目標,放到了豪強富戶的田土莊園上啊。

而就在這時候,牢房外門,卻響起了一陣掌聲,有人拊掌而入,正是偷聽許久的第五倫!

「樊巨人說得好啊。」

「王翁本意是好的,但卻沒想到,改革幣制,並非定向打擊豪貴,而是讓天下無人倖免。富人的五銖錢被大幣收斂,平民也一樣,而所遭打擊更巨!」

「只因,豪強、富人之所以坐擁海量財富,錢幣只是浮於表面,其根源,乃是其掌握了……」

第五倫停下了話頭,想尋找那詞在古代的代稱,但撓頭想了半天,沒有合適的,最終還是說出了那四個字,並讓朱弟記下來。

「生產資料!」

……

第五倫政治學的不好,只達到了後世網友的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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