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卷 共逐鹿 第516章 野獸

自投羅網,聽上去容易,但前提是……

魚兒要能在茫茫大海中,準確找到網兜的位置,才能一頭撞上去。

然而魏軍大部隊尚未渡濟往南,巨毋霸和王莽只能沿著昔日的商賈大道往北走,希望能碰上一二斥候。

濟陰郡曾是天下之中,兗州最富庶的土地,可如今,在經歷了五六年連續不斷的兵災匪亂後,卻凋敝得不成樣子。

但與王莽當初在南陽目睹綠林豪強於塢堡城郭中醉生夢死、狗彘食人食,而餓殍倒斃於道還不同,濟陰郡的死亡,是不分富貴、賢愚的。

樊大公對赤眉軍的兄弟姊妹,如春天般溫暖,但對「外人」,卻格外殘酷:縣城裡的商人是赤眉軍拷掠的主要對象,小農出身的赤眉最恨這些吃差價的姦猾商賈,若是搜不出糧,就掛在樹上活活曬死;至於豪強大戶就更不必說了,作為赤眉軍糧食的主要來源,往往舉家皆破,加上赤眉軍紀良莠不全,富人|妻女被凌|辱者數不勝數,塢堡,被赤眉一個個攻破摧毀。

一同被毀掉的,還有官府、鄉紳一起維持的地方基本秩序。

隨著赤眉的「政權」也轟然崩解,王莽在濟陰所見到的,是一個徹底陷入混亂的無序世界。

沒了建制的殘兵敗卒到處亂竄,殺人搶掠,本郡的百姓,是當真「欲做奴隸而不得」了,除了路邊枯骨外,路上甚至連行人都不見幾個,能跑的人早就跑光,或往西去投魏,或往東欲入青州。偶爾遇到幸得生存之民,也多半鵠面鳩形,形如鬼魅。

甚至連像睢陽附近那樣,成群結隊懇求赤眉三老、從事買兒女的人也不見蹤影——已經變成「國人」的赤眉軍骨幹,大多在河濟之間被第五倫覆滅了,既然沒了買家,那賣家也只能帶著妻女幼兒遠走他鄉尋活路,更有甚者,則將其帶到「人市」,易子而食,稱之為「菜人」。

當地人失去了一切,但他們「自由」了。

白骨露於野,千里無雞鳴,只有巨毋霸拉著從一個荒村尋來的破輿車,拖著王莽慢悠悠往前走,但凡遇到赤眉敗兵路過,就藏在樹林里躲一躲,可不管他們怎麼走,依然沒看到魏軍的旗號。

吃食已盡,王莽肚子又開始咕咕地叫,眼下才是二月底,野外采不到什麼果子充饑,野獸也不是那麼好打的,總不能讓老皇帝啃樹皮吧?巨毋霸埋伏了幾個落單的赤眉兵,可他們也是飢腸轆轆,身上一粒糧食都沒有。在彼輩稽首求饒,以及王莽的善心下,只能悻悻放跑。

「陛下,前面有一個倖存的塢堡,似乎還有人居住!」

二人靠近塢堡,這兒挖了深深的溝壑,翻出來的土很新,應是近期挖的。溝壑後是加固的牆垣,牆下躺著幾具赤眉軍的屍體,他們餓極了想衝進去搶糧,被當地人射殺。

這是在某位豪強組織下團聚起來,抵抗赤眉及一切外鄉人的小小武裝——對本地人而言,要他們在豪強老爺和赤眉軍中選邊站,那肯定是前者更靠得住。

這群人原本被赤眉逼得逃入山林,近來赤眉大敗,他們就又回到了故鄉,重新佔據塢堡,開始招攬附近的流民加入,附近的田土裡,甚至種上了一點春粟,那些努力冒頭的粟苗,是讓人心動的希望。

牆內豎立瞭望樓,裡面的人警惕地看著來此的一壯一老。

巨毋霸道明來意,半晌后里面的老塢堡主問他:「汝等是赤眉么?」

這簡直是死亡問答,土著們對赤眉的態度根本不用猜,如果回答是,回應他們的,便是一陣箭矢了。

巨毋霸搖了搖頭,只道是流民,塢堡主又道:「壯士,可願在我塢堡做賓客?」

亂世里,像巨毋霸這樣的猛士哪都缺,巨毋霸回頭看了一眼王莽,拒絕了,但塢堡主人還是讓人從牆上垂下荷葉包著的粟飯,夠他們一天吃食。

「是個好豪強。」巨毋霸如此評價此人。

「只要他不肯分地廢奴,就是壞豪強。」王莽卻如此認為,嘴裡吃的「壞粟飯」卻一點沒停。

二人繼續上路,一日後食物再盡,只能覓著遠處的炊煙,摸到一座荒村邊上。

和先前路過的塢堡不同,這個荒村根本沒什麼防守,里巷中不見人影,甚至連雞犬都不見一隻,巨毋霸只能背起王莽,往村中深處走去,越走就越聞見一股香味。

肉香。

再靠近些,發現幾個人聚集在村中鄉社空地上,有人站在牆角撒尿,有人則蹲在灶邊湊火,陶釜里的水沸騰了,看穿戴,是赤眉殘兵敗卒沒錯了。

他們是從河濟戰場上落敗潰逃的,早就與徐宣的大部隊失去了聯繫,成了一群殘兵。赤眉過去本就靠劫掠抄糧為生,只不過先前是針對商賈大戶,可如今,他們卻完全不分青紅皂白。

偷雞摸狗、搶掠食物只是小事,呈現在巨毋霸和王莽面前的,是更加駭人的一幕!

地上鮮血淋漓,一個赤著身子的村婦被綁在地上,頭靠在木樁上,眼睛瞪大,早已死去多時,致命傷是脖子的一道刀口。

而一旁的草地上,還坐著一個才兩三歲大的瘦弱嬰孩,在無力地哭著,他親眼目睹了母親被殺死的一幕,雖被嚇得夠嗆,但還是止不住抽噎。

這惹得殘兵憤怒地拔刀指向他:「別哭了,我不殺孩童,勿要逼我!」

「讓他與其母團聚也不錯。」

說著竟走了過去,但不等他將沾滿鮮血的伸向那孩子,巨毋霸就一聲怒吼,大步沖了過來,手中的棍棒直接將殘兵挑飛出去,砸到了正在沸騰的釜灶上!

其餘幾人這才愕然之下,開始抓起殘破的兵器圍攻他,但卻被巨毋霸三拳兩腳打趴下。

最機靈的一個,注意到一旁扶著牆,愣愣地看著眼前一幕的王莽,立刻衝過去,想抓了這老兒做人質。

卻不料巨毋霸奪了旁人的斷刃,猛地一拋,徑直將這殘兵釘死在牆上!

片刻功夫,五六個殘兵死了一半,剩下的地上哀嚎不止。

「可憐啊,給她蓋上罷。」

王莽解開自己裹身的氈衣,讓巨毋霸蓋在那個慘死不能瞑目的母親身上,又走進了那個依然在原地抽噎的孩子。

老王莽本想說點什麼,白鬍須顫抖著,卻終究什麼都沒說出來,伸出去的手,也停在了半空中,沒往孩童的頭上摸,更不必說將他抱在懷裡。

他悲天憫人,卻是救世主式的。

「是田翁么?」

一個被巨毋霸廢了腿的赤眉殘兵掙扎著抬起身子,竟認出了王莽來。

而王莽也認出了他,這不就是前幾日,被巨毋霸在路上截住,卻發現他們沒有半點糧食的赤眉殘兵么?

老王莽很是生氣,彷彿又成了赤眉軍的道德老師,指著他罵道:「赤眉,是上古仁義之兵,只殺豪貴,不虐百姓,如今怎竟成食人禽獸了?」

「吾等也不想如此,但餓啊。」那赤眉殘兵哭嚎著說道:「先前,田翁和巨人要搶吾等的吃食。」

「吾等再搶更弱者的吃食。」

「彼輩沒有吃食。」

與王莽期盼的世上大同相反,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不同,沒了對樂土的信仰,又失去樊崇這根脊樑的赤眉殘兵,和普通的流寇盜匪已無區別。

不,他們已經不再是人,而是一群野獸,一群鬼怪了!

但這赤眉殘兵還覺得自己冤枉,拍著自己胸脯道:「汝等也餓一餓,到了實在撐不住時……」

他的爭辯戛然而止,卻是被巨毋霸舉起一塊村裡洗衣用的石頭,砸爛了腦袋!

王莽心中滿是悲涼,戰亂導致生產停滯,積蓄的糧食越來越少,這幾乎是必然的結果。所以王莽才努力幫助樊崇,想要通過分地,重新組織生產,就是希望能阻止這些悲劇,但第五倫,沒給他時間啊!

正在這時候,外頭一陣急促的馬蹄與腳步聲傳來,一眾騎從和全副武裝的步卒沖入村閭,將二人圍在中間。

而後進來的,是一位頭髮灰白的豪強,卻是昨日給他們飯吃,被巨毋霸說成是「好豪強」的人,如今卻成了帶路黨,指著巨毋霸和王莽道:「上吏,就是這二人!」

來者正是繡衣都尉張魚,他們跟著前鋒直撲楚丘亭,才得知王莽已逃的消息,又到處搜索,目標鎖定在巨毋霸身上,像這樣高大的巨人實在少見,再加上與白髮老翁的組合,只要有人見到,必然印象深刻。

看著村閭中的光景,張魚大致明白了是怎麼回事,只朝警惕的巨毋霸拱手道:「巨將軍,當年我追隨魏皇身邊,有幸見過幾面,如今魏皇聽聞將軍在河濟,特令我邀約。」

一邊說,張魚的心思卻不在巨毋霸上,只盯著他身後的老王莽,王莽竟也不怕,揚聲道:「逆臣第五倫,不來迎駕么?」

這是找死啊!換了別人,張魚定要他嘗嘗繡衣都尉的酷烈手段,此刻卻只能道:「陛下在濟陽等待……田翁。」

雖然心中不滿,但面對弓矢和戈矛,王莽還是一比手,讓巨毋霸用拖輿拉著他往外走,只在離開前對張魚道:「且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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