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卷 共逐鹿 第513章 誅莽

赤眉二公徐宣不似樊崇那般豪氣無雙,反倒一副暮氣沉沉的模樣,他思想保守,就想走王侯將相的老路。

但這次北上支援,徐宣也是拼了老命,與定陶魏軍苦戰渡濟後,頂著沒有輜重後勤的危險繼續趕路,並留兵上萬,死守著濟水渡口。

「若是吾等趕到及時,樊公勝了倒好,哪怕敗了,只要接應上了,撤走也不難。」

話雖如此,但徐宣也清楚戰敗意味著什麼,赤眉之所以能從偏居一隅的小勢力滾到今日這麼大,多虧了屢戰屢勝,但凡有一場敗仗,他們的事業都可能戛然而止。

這份擔憂,在接近煮棗時變成了現實,魏軍的斥候?那早在昨天就遇上了,他們就不遠不近地盯著己方,時不時襲擾一番,逼得赤眉放緩了速度。

而入夜時分,迎面而來的則是數不清的潰兵亂卒,這都是好胳膊好腿的,負傷的早遺落在戰場附近,成了魏軍民兵矛下之鬼了。

從他們的口中,徐宣得知了濮水、煮棗兩場大敗,以及樊崇被魏軍圍困的消息。

「得立刻去救樊公才行啊!」

三老、從事們頓時大急,得知地點距此不過十餘里地,恨不得連夜過去。

徐宣卻制止了他們,看看己方的情形吧,該死的董宣耽擱了他們太多時間,為了趕路,不得休憩,掉隊嚴重,一個營跟上來的不足一半。糧食也盡了,有人幾乎餓了一天肚子,吃食還沒著落。

按理說徐宣可以收攏殘兵敗卒,足以讓手頭的兵力倍增,但他們或是被魏軍打沒了心氣,灰頭土臉地繞開徐宣南躥,壓根沒有再戰的勇氣;或是靠攏過來後,一聽說也沒吃的,就再度罵罵咧咧地轉移,去尋找能抄掠的地方了,還說什麼:「吃飽了肚子才有力氣救樊公啊。」

如此種種,讓徐宣就沒能收攏幾批潰兵,接觸後,反倒被他們口中不知真偽的消息,攪得眾人心緒不寧,失敗情緒席捲全軍。

徐宣見此情形,只暗道:「赤眉沒有樊公,果然不行。」

赤眉軍自起兵以來八年了,能一直聚攏不散,甚至沒出現大的內訌,已經是個奇蹟,歸根結底,還是樊崇能夠服眾。在關於赤眉何去何從問題上出現分歧時,徐宣最氣憤失望之際,甚至想過「取而代之」的念頭,但旋即就打消了。

徐宣有自知之明,雖然比樊崇多讀了許多書,但他做做宰輔可以,卻絕不是個當首領、皇帝的料。沒了樊崇,赤眉其餘四公誰都不服誰,必是一盤散沙。

徐宣心中如此想著,反而堅定了接應樊崇的念頭,但以他們現在的情形,也無法立刻進擊魏軍,只令眾人再後退三里駐紮,希望樊崇能夠主動突圍而出。

他心思縝密,輾轉難眠時,又喚來親信,叮囑了他們一件事。

「還記得被我軟禁在楚丘亭,留了數百人看押的……田翁么?」

眾人當然記得,他們最初將那視為徐宣搞的一場「政變」,把一直看不順眼的田翁拿下。直到押著濮陽的王氏叔侄辨認後,才驚聞那居然就是新朝皇帝王莽,人都嚇傻了。

但奇怪的是,徐宣揭穿了王莽的身份,卻並未將其誅殺。

徐宣做事從不無的放矢,他當時宣稱,要等到在河濟擊敗魏軍,赤眉大勢已成後,用王莽的真實身份讓樊崇醒悟,逼迫他停止共和鬧劇,好好當赤眉的皇帝。

可徐宣心中亦有一個暗藏的念頭。

「若是樊公作戰不利,我手中的王莽,或許還能用來與第五倫討價還價,為赤眉爭取一個好的退路。」

然而與魏和談的心思,在目睹定陶殺俘慘相後,是徹底滅了,即便徐宣願降,一向視袍澤為兄弟姊妹的赤眉戰士,也絕不樂意!

徐宣是想做王侯將相,但亦明白,離了赤眉的力量,自己什麼都不是。

這場戰爭,已經讓雙方殺紅了眼,定陶浮屍堵死了和解的可能,如今形勢異變,赤眉的大敗不可挽回,在徐宣看來,王莽已經失去了價值。

反而變成了一個能讓赤眉徹底土崩瓦解的危險品!

這也是近日來,徐宣反應過來的事:「赤眉以反莽之名起於東泰山,如此才能得到關東響應,成昌一戰,天下聞名,這是赤眉得以立足的基本。」

名不正則言不順,諸漢、魏、成家在努力證明自己的正統,即便是赤眉這樣的草莽流寇,也會秉持某種「正義性」。

而反莽,就是他們最大的正義!如此才能對諸漢嗤之以鼻,面對「新莽余臣」第五倫的進攻時,高傲地不願屈服。

可一旦事情敗露,讓人知道,赤眉這幾年所作所為,皆是王莽主導,對外,他們將成為天下人的笑料;對內,赤眉戰士那單純的正義感,也會蕩然無存!

「若真如此,就算樊公突圍與我匯合,撤出河濟,也難以再起了。」

信賴並重用王莽,這樣的領袖,究竟是蠢,還是壞?如何再指揮赤眉?

結果必是雪上加霜,四分五裂!

所以徐宣必須做好後手,趕在事情敗露前,讓王莽,真正從世上消失。

「是時候了。」

徐宣叮囑親信,讓他們立刻調頭回去:「趕赴楚丘亭,將幾年前早就該死的王莽,連同巨毋霸、王閎叔侄,一併誅殺!並要毀屍滅跡,不得有任何消息漏出!」

……

月亮初升時,群臣也從第五倫大帳中走出,去籌備輿論攻勢後的連夜進攻,皇帝管這叫「趁熱打鐵」。

「司隸校尉。」

乘車回後軍去的竇融,卻被人叫住了。

一回頭,卻是左丞相耿純。

因為去年摔斷了肩膀,耿純歪著脖子,朝竇融拱手:「陛下令我與周公協同,共御澤北,方才定策時雖說得清楚,但你我還得再合議合議。」

竇融心中瞭然,但還是大聲對左右道:「耿丞相與我再對一對稍後的陣列布置,我回後軍會稍晚半刻,汝等二人,一去後軍,一去告知陛下。」

這是擔心被人看到了,說他與耿純「結黨」呢!竇融和耿純的政見確實比較像,可千萬不能讓皇帝誤會了。

耿純只暗道竇融果然心思縝密,確實,他關切的並不是軍事行動,而是那件讓人震驚的「秘密」。

「方才繡衣都尉所言,周公以為如何?」

竇融道:「繡衣都尉證據確鑿,王莽應尚在。」

二人和第五倫一樣,都當過新臣,官還不小,王莽就算是亡國之君,歸根結底也曾是他們的君主、皇帝,就算第五倫打著湯武革命的旗號,但過去的上下尊卑洗不掉。

所以第五倫完全沒必要在這上面撒謊,畫蛇添足。

「但還是太令人驚奇。」竇融感慨道:「早就被綠林斬得頭顱的王莽居然尚在人世,且化名投入赤眉,還成了樊崇的左膀右臂。」這誰想得到啊!

「別人如此也就罷了。」耿純道:「若是王莽如此作為,倒也不足為奇,畢竟他行為怪誕,讓人捉摸不透。與我不同,周公在新時為大將,沒少謁見王莽,當知其脾性。」

竇融頷首:「確實如此,王巨君真是禍害啊,就算失位了,也能擾亂天下,難怪赤眉在南陽所做作為,不論分田、廢奴,均與新時如出一轍。」

既然二人達成共識,此事應該是真的,那接下來,就要考慮披露真相的利弊了。

耿純篤定道:「此事於我軍而言,完全激不起任何波瀾。」

要論反莽的正義性,第五倫與綠林、赤眉三分,且給了新莽最後一擊,什麼君臣之義,早在鴻門高舉斧鐮時,就已切割乾淨,至於新朝死忠?早死光了!三軍上下,不會因為此事有任何波動。

「反倒是赤眉。」耿純有些不懷好意地笑道:「我聽說王莽化名的田翁,在赤眉軍中名聲不錯,然而赤眉又以反莽起家,彼輩驟聞此事,恐怕要大受打擊。」

「待其心緒大亂時,又如何抱團死戰?那便是一舉破軍的機會。」

話題若是到此結束,那耿純豈不是說了一堆廢話?竇融不動聲色,果然,耿純湊過來,低聲道:「但周公是否想過,若是此戰結束,我軍生俘了王莽呢?到時候又當如何!?」

「類似的事,倒是有過。」竇融說道:「成湯救世,誓師於郊,敗暴君夏桀於有娀之虛,桀奔於鳴條,俘獲後,成湯自謂慚德,放桀於南巢。」

耿純卻搖頭:「夏桀有大惡於天下,居然能活到與成湯相見,令聖君自謂慚德。君憂臣辱,湯的臣子們,伊尹之輩,真是羞恥啊!」

「反觀武王伐紂,於牧野大敗商軍,前歌后舞進入朝歌之際,商紂王,倒是已經自裁,於是武王也不必慚德,而可從容彤弓射紂屍三發而後下車,以輕劍擊之,以黃鉞斬紂頭,懸太白之旗,以告天下。」

這兩個例子什麼意思,不用耿純再說了竇融恍然大悟,耿純是生怕第五倫與王莽再見鬧尷尬。王莽若能在這之前體面,那就罷了,若是不能,耿純,恐怕會幫王莽體面!

等等,耿純說完後看著自己笑,又是何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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