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卷 共逐鹿 第512章 脊樑

樊崇身上的甲,乃是曾經屬於新朝「更始將軍」廉丹的環鎖鎧,王莽所賜,它是魏國諸甲問世前,天下最堅實的鎧甲之一,號稱鎧如環鎖,射不可入。

但即便是它,也經不住一次次戰爭的剝蝕,如今更加支離破損,尤其是背面,上頭卡在甲縫裡的箭羽,已經多到沒法一根根拔除的程度,索性直接卸掉。

硬殼剝離,甲中的兩層絲綢衣擋住了那些僥倖透甲而入的弩矢,細密的皮肉傷到處都是,染得白綢鮮血淋漓。

等它們也被剝去後,只剩下黝黑而寬廣的脊背,傷痕纍纍,從還做樵夫時挨的貴人鞭打,直到歷次戰爭中的傷痛,都在上面留下了印記——但不論是多重的傷,都沒能打斷他的脊樑!

樊崇就這樣露著背,蹲坐在一塊石頭上,這是小民的粗鄙習慣,吃飯、曬太陽、閑聊,都是這姿勢,而不喜跪坐。手下親衛則用燒得滾燙的刀尖,來灼燒背上的爛皮肉。

每一次背後嗞嗞作響,樊崇就皺一下眉,但仍一聲不吭,只是低下頭,看著那隻只剩下一半身子,卻仍在石上掙扎的紅螞蟻。

世事難料,樊崇前腳剛破了馬援的不敗記錄,後腳屢戰屢勝的他就遭逢敗績,與赤眉的盲動亂打不同,魏軍各部的反應太快了,赤眉襲擊何處,那裡就會立刻得到預備隊的支援,這就像一個空有拳腳力氣卻頗為笨重的人,與一個手腳敏捷是你數倍的人搏鬥。

魏軍不但反應速度快,還配合得當,秩序、耐力好於赤眉,當赤眉軍那三板斧衝擊沒有效果後,失敗便是註定的。誰讓他們遇上了這樣的敵人呢?相比於新軍、綠林、梁漢,第五倫親帥的魏軍儼然成了「天下強兵」,這場仗,從敖倉到濮水再到煮棗,赤眉輸得並不冤枉。

天色將黑,各部已經混亂不堪,唯一能保持建制的,僅有樊崇的親衛。

「大公,就連親衛,也只剩下一半了。」三老稍稍清點人數後,向樊崇稟報結果,在鏖戰中,許多親衛沒了蹤跡,其中便有小季。

「只望他們是撤退中走散。」樊崇期盼自己的親衛們逃出生天,赤眉是敗了,但孩子們還年輕,十多歲的年紀啊,他本想帶著他們走向「樂土」,誰料卻是死亡。

「大公,現在怎麼辦?」不斷有人拋出這個問題,因為赤眉已進退維谷。

樊崇卻再度緘默了,每逢赤眉面臨岔路口時,就會有類似的問題擺到他面前。

當他們在故鄉琅琊城陽待不下去時,何去何從?當他們在東泰山小有成就,受到新朝招撫時,要不要歸順?當成昌大戰後,赤眉成為天下焦點時,是往西爭天下,還是往東回老家?

樊崇做了一次次抉擇,有時他讓赤眉更加壯大,有時也讓赤眉誤入歧途,白白浪費時間,錯過了時局。

畢竟他樊崇,只是個大字不識的樵夫,不懂天下大勢,不明白身處怎樣的變局。樊崇只能拎著手裡的斧頭,對著面前的迷霧亂劈,按照本能尋找前行之路,也曾想過讓位,但除了他,誰還能將赤眉攏在一塊?換了人,苦苦堅持的「公平」是否會一夜崩塌?

「是等待徐公來救援,還是乘夜突圍?」三老、從事們卻不放過樊崇,繼續追問,迫切希望得到一個答案。

按理說,徐宣今天就應該抵達戰場,也不知那邊發生了何事,枯等下去毫無意義。

至於突圍……和戰敗後潰散各投一方的赤眉不同,魏軍數萬大軍彙集,已經在這片旱澤外布下了天羅地網,兩支騎兵游弋在外,讓他們即便潰圍而出,也會立刻遭到襲擊。

但魏軍人數尚未多到「十則圍之」的程度,入夜後騎兵效用大減,終歸是有機會讓泰半之眾逃出去的。

過去面臨困境時,樊崇就一個字「打」!沒有什麼麻煩是一場勝仗解決不了的,如果有,那就兩場。

可今日,在三老、從事們你一言我一語爭論突圍事項時,樊崇卻沒有參與,只想到了更遠的事:突圍不難,但之後呢?最有希望的,便是向東,朝青州進軍,而兗州豫州,恐怕將被魏軍接管,樊崇授意田翁在南陽、汝南所作的改變,也將毀於一旦。

去青州也罷,往徐州也好,不過是重複過去七年的流寇生活,為第五倫做前驅罷了!

耳畔嗡嗡作響,樊崇感到了無窮無盡的困意,真想閉上眼睛,好好睡一覺,這是理想幻滅後的疲勞,樊崇能感到,樂土曾經那麼近,可如今,卻離他們越來越遠了。

他就像那副支離破碎的環鎖鎧,已經經歷了太多征戰,再也打不動了。

但就在這時,卻聽到了一陣陣的喧嘩。

三老、從事們停止了討論,而在包圍圈內相互倚靠,神色頹唐的赤眉戰士們,也紛紛站起身來,看向外面。

那是萬千魏軍,在他們皇帝的命令下,在朝赤眉軍喊話。

只是簡單重複的幾個字,卻讓赤眉軍又悲又憤。

「降者免死!」

「降者免死!」

聽清楚魏軍兗州兵的喊話後,一位赤眉從事最先義憤填膺:「赤眉要是怕死,就不會起來反新了。」

眾人紛紛附和,倒是底層的赤眉戰士,在聽聞魏軍此言後,陷入了一陣緘默,而後也不知是誰起的頭,開始斷斷續續唱起一首歌謠。

那是他們耳熟能詳的故鄉之歌,慢慢地百人、千人、萬人都加入了嘈雜的合唱。

哪怕一度迷茫的樊崇,也跟著一起哼唱,將那隻垂死掙扎的紅螞蟻捏在手中,然後緩緩站立,挺直了脊樑!

不就是一死么!他們終究沒有苟且偷生,就算敗了,也是死在了去往樂土的路上!

「蒿里誰家地?」

「聚斂魂魄無賢愚。」

……

「鬼伯一何相催促?」

「人命不得少踟躕。」

歌聲從包圍圈中傳到了外頭,聽得第五倫身邊諸將校面面相覷。

「是蒿里。」

他們當然清楚這是什麼,此乃兩百多年前,第五倫老祖宗田橫死後,他的門客為哀悼他而作了輓歌《薤露》《蒿里》,其中以《蒿里》在老田家的故鄉齊地最為流行,常用在庶人葬禮上,是個人就會哼唱。

第五倫聽罷也心緒複雜:「聽說五百壯士聽聞齊壯武王薨後,唱著蒿里之歌,蹈海而死,寧死而不降於漢。」

「今日赤眉再唱此歌,亦是此意么?」

左丞相耿純對第五倫招撫赤眉一直持有不同看法,在河北時不敢反對,如今遂趁機道:「陛下,赤眉雖然大敗被困,卻人人皆有死志,絕不可能投降。這也難怪,這批被困之賊,多是樊崇嫡系,桀驁難服。」

「如今其作困獸之鬥,更有其睢陽之賊在側,依臣之見,倒不如圍三闕一,令樊崇突圍,而我軍加以掩殺,殲其主力。如此一來,赤眉便對豫州再無威脅。余部則會避我鋒芒,退出兗州,往青州、徐州而去,青徐乃張步、劉秀所轄,二者皆依靠當地豪強起家,與赤眉不死不休,流寇正好可作為我軍前驅。」

過去第五倫確實是這麼打算的,但在河北目睹黃河大水忽然泛濫,人在自然之力面前的渺小後,想法卻有了轉變,只道:「既然是補天之裂,卻要故意留一條縫么?」

耿純早就想好了說辭,道:「陛下欲效女媧,煉五色石以補蒼天,斷鰲足以立四極。然而天不足西北,故日月星辰移焉,地不足東南故百川注焉,赤眉余部流向禍亂東、南,若水之歸下,這是沒辦法的事,陛下何必苛求?」

第五倫仍沒鬆口,他若想如此,也不必大費周章,在河濟布這麼一個大局,打殲滅戰了:「所以予才要將女媧、大禹的事,一併做了。」

「陛下大志!」耿純只能用這麼一句恭維,暫停了建議。

一旁的司隸校尉竇融亦進言道:「臣不提議放走赤眉。」

他繼續道:「但也不能將其盡數收降,因為樊崇赤眉軍,與城頭子路之赤眉不同。」

「城頭子路等,多是大河水患所迫災民,起兵多年,依然游弋於故鄉附近,並非流寇,朝廷加以安撫,讓其協助治水,足以讓多數人歸服。」

「樊崇赤眉軍則流毒天下已久,轉戰劫掠,其禍甚於濁河泛濫!赤眉號稱百萬,但諸州遭其破家者何止數百萬?其罪惡滔天,難以寬赦。」

第五倫看著竇融,又瞥了一眼耳觀鼻鼻觀心的耿純,二人的立場,其實是一致的,耿純作為親家、老友,先行試探,而竇融謹慎,則談得更加委婉。

可歸根結底,他們都不願第五倫招降赤眉軍,這麼多人,誰來養活?還不是河北及司隸,無形中增加了極大的負擔,兗州豫州不缺流民,屯田用容易滿足的老實人不香么?為何要赤眉軍?

而他們最怕的,就是第五倫一時糊塗,為了招撫赤眉,承認了他們在一些地方的分田土之策,那樣的話,勢必引發魏內部的豪強擔憂,最終離心離德。

第五倫當然不會如此,與還能談談條件的起義、投誠不同,投降者,沒有保留任何特權的機會,更勿論不動產了,數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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