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卷 共逐鹿 第510章 補天

眾所周知,魏國第一次文官考試中,甲榜有三名郎官最受皇帝器重。

大儒之子伏隆不辱使命,第五倫常用他來搞「外交」,出身卑賤的窮儒承宮,第五倫喜歡用他來做具體實事。

理論上名列第一的茂陵杜氏之子杜篤,則因為學識淵博,善於詩賦文章,常被第五倫帶在身邊做顧問,當需要文采飛揚的詔令時,常由杜篤代筆潤色,不知道的人,還以為那些好文,是皇帝親自寫的呢!

而今日,隨駕在側的杜篤,也有幸見證了新末以來,規模最大的一場決戰!

至於為何?按照第五倫的話來說就是……

「總得有人記下這場仗,告訴後人發生了何事。」

杜篤就在第五倫邊上數步之內,雖然決策時插不上嘴,但該看的地圖他也看過,第五倫的公開命令亦聽在耳中,要論對整場戰爭如何發生,何以打到這種程度,杜篤應當瞭然於胸。

但文人的腦迴路與普通人確實不同,杜篤雖然親歷了戰爭,親眼目睹了廝殺與死亡,但畢竟離慘烈的戰線還有一段距離。於是他眼中的戰爭,少了些慘烈與悲愴,反而看到了「史詩」之感。

杜篤目光貪婪地看著那些聽從指令移動的兵陣,雙耳被吶喊與鼓點充斥,他腦子則在飛速轉動,事後要如何形容這場仗?

他想起了古老的神話。

「傳說古時候,共工氏與祝融戰,怒觸不周山。」

在杜篤看來,新莽之後的亂世里,秉承火德的諸漢猶如祝融,而攪得天下大亂,導致天柱折,地維缺的共工,仿若赤眉軍。

回想他一路東來的所見所聞,和亘古傳說更像了,在赤眉軍肆虐下,天破了一個大窟窿,四極廢,九州裂,天不兼覆,地不周載。戰火爁焱(làn yàn)而不滅,黃水浩洋而不息。更有匈奴等猛獸吞食黎民,綠林赤眉鷙鳥攫走老弱。

古時的大災難,是女媧煉五色石補救了蒼天,而今,又該由哪位英雄來結束亂世呢?

他抬起頭,看到了頂上的五色旗、箏。

「當然是魏皇陛下!」

第五倫起兵以來討平三河、扶風,滅劉伯升,猶如斷鰲足以立四極,又殺涼州黑龍、濟多災冀州,近來更向黃河宣戰!豈不若女媧積蘆灰以止淫|水?

但若想徹底補上這破裂的蒼天,還是得將杜篤眼中攪得天下大亂的「罪魁禍首」給平了。

於是這場交鋒,在杜篤心裡,儼然成了諸神黃昏,對面的赤眉使勁渾身解術,在樊崇負隅頑抗下,數不清的狡蟲撲面而來,禽獸蝮蛇,張牙舞爪,螫毒亂飛,英勇的戰士遭其攫噬。

但第五倫就更厲害了,杜篤已經在心中擬好了辭藻:「吾皇師出於濮水之上,駕雷車而服應龍,當是時也,鶡鳥鼓角,豹尾進掃……猛虎在前,雙兔在後,蒼鷹展翅。大合鬼神,作為清角。」

第五倫麾下的每個軍團都被杜篤比擬為神獸,甘於聽從驅使,王莽在昆陽大戰里弄巧成拙的「猛獸軍團」,反倒在文學裡實現了。而杜篤的作品,註定要比昆陽對勝利者的吹噓更狠十倍!等到後世信以為真,搞不好第五倫就要被授予「位面之子」的雅號了。

而第五倫本人呢?杜篤一定會把他形容成黃帝、女媧的化身,在車上從容指揮,改進過的通訊系統,讓第五倫的耳清目明,知道敵人一舉一動,也無形中加速了命令的下達,至少使喚起嫡系來,當真猶如臂使。

如此,才能擋住樊崇親帶精銳的突擊,赤眉軍這巨人的頭被皇帝的「雙臂」死死扳住,他手中巨斧曾橫掃礙路的樹木,劈開壓在頭上的大山,可如今,再怎麼努力,也沒法將天劈得更裂了……

隨著魏軍預備隊加入戰場,很快扭轉了局面,開始推著赤眉軍往外打,戰爭正式進入反攻階段!

……

同在軍中,同為文士出身,河內人向子平對戰爭的感觸,與滿心華麗想像的杜篤卻截然不同。

杜篤看到的是宏觀宏大的一面。

向子平所見,則是微觀與個體的一側。

樊崇對後軍的突擊,嚇了民夫們一大跳,當場就有不少人按照先前約定好的「像雙兔一樣逃走」,打算開溜。然而魏軍秩序尚在,後軍的軍正很快將被攔住的幾個逃兵斬殺在眾人面前。

而赤眉軍的突觸也並未深入後軍,反倒被第五倫派出的生力軍攔住。

嘈雜混亂中,校尉在高聲呼喝。

「民夫隊也別愣著,跟上去,箭矢不能停。」

沒有經過嚴格訓練的普通騾馬,在前線是站不住腳的。民夫們就要充當人形騾子的角色,背著一筐筐箭矢緊隨弓手隊,這些被方陣保護在內的脆弱遠程兵種位置並不固定,而是隨著戰線的推移與變化,跟隨狗旗的指示而挪動……

沒錯,弓弩的旗號就是狗,黃狗,這也是戰國的老傳統,沒人知道為什麼,倒是皇帝第五倫有個諧音解釋。

「弓手材官無甲胄之護,不可令敵近身,作戰時可不就得保持距離,苟且一些?」

幸虧如此,民夫們才能保證自己的安全,但戰陣也有配合失誤的時候,有時候旅上指揮失當,導致弓手挪動太遠離開了方陣保護,而一群赤眉兵就毫無預兆地換了方向沖入縫隙……

弓手們怕射到自己人,只能掏出短刀與之交戰,民夫則抱頭鼠竄。

但這些小小的失利,無法改變魏軍整體向好的趨勢,樊崇的突擊被堵了回去,而前軍的蒼鷹旗,在飛速向冀州兵的應龍旗靠近,應龍、蒼鷹,飛龍與飛禽,要展開翅膀,將赤眉夾在中間。

陣線漸漸向外推移,原地則留下了大量死傷者,有魏軍也有赤眉。冷兵器作戰往往不會立刻致命,傷者比當場戰死的多許多倍,入耳皆是哀嚎聲。

民夫這時候便奉命執行另一項任務:救助受傷的魏卒,將他們拖出死人堆。

「順便結果還活著的赤眉,以防彼輩詐死作祟!」

校尉的命令傳來,有些旅已經遇到過類似情形,遂通知其他袍澤防著一手。

於是民夫們開始排成隊列,或扛擔架門板,或持破舊的戈矛,他們被要求兩人一組,跟在方陣後方向前慢慢搜索。

雖然在訓練時,民夫隊也對著草人持刃猛刺,但畢竟大有不同,隊伍中大多數人搬運屍體、傷病,過手無數死人,可卻從沒殺過活人,心裡難免有些遲疑膈應,每每發現尚有一息的赤眉賊,舉起武器後就是戳不下去。

雖然罵赤眉是鬼,是畜生,但他們有鼻子有眼睛,湊近了看,其雙目亦有畏懼,口中是絕望的懇求,確實也是個人啊。

好在有正卒帶隊——就是那個「受傷」後,被向子平攙回去的河內傷兵,不知是心中愧疚還是害怕戰後醫者複查,他終究還是沒敢把自己報成重傷,乘著魏軍開始佔優勢的當口,主動請求說傷勢不重,願繼續作戰,反而受了表揚,遂被安排了這樣的活計。

眼看向子平他們猶猶豫豫,他遂上前示範。

在陣前還嚇得臉色慘白,像個弱者的傷兵,眼下對付重傷的赤眉,卻無半分憐憫,也不看他們的雙目,只盯著一對赤眉,嘴裡還說著話。

「子平兄,你看好了,要戳脖頸側咽喉,這最軟和,還不容易卡在骨頭上,損壞矛尖。」

他如此說著,就高高舉起矛,朝裸|露的脖子使勁一戳!隨著噗呲一聲,矛尖刺入那傷殘赤眉體內,還擰了一下,拔出時,鮮血流出,赤眉已經停止了掙扎。

即便不算優秀的士兵,也在一場場順風仗里,有無數練習殺人手段的機會,傷兵回頭笑道:「這樣,彼輩也死得快些。」

這一幕,彷彿在示範如何殺死一隻雞、一頭豬,即便和赤眉有仇的向子平,也一時失神。

他們繼續向前搜索,民夫們有不願殺人的,就積極尋找魏卒傷病攙走,甚至抬著死人開溜。

與向子平搭檔的人也苦著臉對他道:「我回去就要成婚,殺人不吉利啊。」

「你扶傷者回,我繼續往前。」向子平嘆息,他是屯長,沒法退縮,只能用袍澤的話安慰自己。

「這些赤眉受了傷,沒有醫藥也必死無疑,早死不如晚死,我只是給他們一個痛快,是在做好事啊。」

但這一番話,在向子平走到一個呻|吟掙扎著推開屍體的赤眉傷兵面前時,卻沒法說服自己了。

這是一個被埋在屍堆中暈厥過去的赤眉,身上滿是血污,也不知是自己還是別人的,他掙扎著要起來時,向子平的矛尖已對準了他!

他抬起頭,凝視向子平,向子平也看清了他的臉。

這是一張娃娃臉……不對,這就是個娃娃!

他才十三四歲年紀,胳膊瘦瘦的,套著一副顯然大一號的甲,臉上是太陽暴晒後留下的開裂紅暈,一對赤眉也花了。

向子平忘不掉的是這孩子的雙眼,與一般窮苦人家孩子的晦暗不同,倔強而堅毅,死死瞪著向子平!

「矛尖對準脖子,對準脖子。」

手下意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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