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卷 共逐鹿 第507章 雙兔

作為主帥,第五倫依靠情報傳輸,對戰場敵我情況一清二楚,但身處大戰中的渺小個人,卻往往會陷於迷茫和巨大的恐懼之中。

要論魏軍之中最不安的,便是那些來自河內的民夫,他們作為輜重部隊,負責轉運糧秣,常被置於陣列大後方,往往只聞廝殺之聲而見不到具體情形,兩眼一抹黑的情況讓他們忐忑不安,畢竟軍中傳言,外頭可是有「幾十萬」赤眉的。

「胡言亂語,都別亂傳,小心被軍法官定罪。」來自朝歌縣的向子平作為民夫屯長,管不住別人,只如此叮囑鄉黨們。

過去幾個月隨軍轉移,讓曾經有志歸隱的向子平,更加堅定了再也不入行伍的心。

戰爭真不是什麼榮耀與光輝的事,一路走來,屍橫遍野。他們雖不曾親持戈矛與赤眉交戰,但戰後抬屍體、刨坑、焚燒等事都是民夫乾的,屍堆點燃後的惡臭或者說惡香,是向子平不管嘔多少遍都吐不幹凈的噩夢。

向子平對赤眉,對這場戰爭的態度,也出現了微妙的變化,從最初的一心為兄復仇的憤怒,慢慢變得麻木甚至厭倦。

而想在人才輩出的魏軍中出頭,在沒有過人本領及人脈的前提下,何其難也,疲憊與疾病已經要了不少民夫的命,和士兵不同,他們的死沒有任何撫恤,這讓眾人慢慢清醒過來。

於是大敵當前之際,他們不會想著如何一死以報皇帝,只道:「退一萬步來說,若是魏軍頂不住時,吾等就學這旗幟上的物什……撒腿就跑!」

那是後軍的標誌,雙兔旗,聽說讓預備隊輜重隊打這旗號,是幾百年的傳統了,至於有何寓意,卻沒人說得清,與應龍、鶡鳥不同,兔子這動物出了名的膽小啊。

向子平倒是想起詩經中的一首《兔爰》。

「有兔爰爰,雉離於羅。我生之初,尚無為;我生之後,逢此百凶。」

他想家了,想過去的生活了,既然大河赤眉已降,樊崇也很可能會在此被皇帝殲滅,那他們也是時候離開行伍,經營各自的小日子去。

「等打完這場仗,我還是回朝歌縣,謀個縣吏做,領俸祿養侄甥罷。」

那才是他擅長的事。

但他們很快就沒有閑聊的時間了,冀州兵那邊已與赤眉交戰,民夫們被要求運送箭矢過去,因為害怕牲畜在戰中亂竄,所以更多由人推鹿車運輸,面對赤眉軍的衝鋒,前線的幾千名弓手正以每刻幾萬支箭的速度消耗,遠程武器是魏軍面對赤眉的一大優勢。

跑了幾個來回後,向子平正打算帶著眾人休息喝口水,卻忽然聽到後軍之中鼓點大作,民夫們頓時驚成了一窩兔子。

再看隔壁,原本還在臨時營地里或靠或坐,垂著腦袋睡覺的三河兵,聽到戰鼓後,竟猛地站起身來,迷迷糊糊地扛著矛往前去了,向子平明明看到,一個年級比他還小,嘴上沒毛的士兵,走路時眼睛還閉著呢!

三河兵作為南下前鋒,很多人兩晚上沒睡覺,實在是太倦了。

於是任務地點產生了變化,向子平等人奉命跟著三河兵行動,他雙目死死盯著他們後背,軍中令行禁止,這要是跑丟了、跑慢了或者亂入其他隊伍,攪亂了秩序,就犯了「出越行伍,攙前越後」的罪過,民夫們或許不必死,他作為屯長,卻是必死無疑!

也難怪民夫們開玩笑說,在魏軍中,被軍法官處決的概率,比被赤眉所殺高多了!

第一趟箭矢運完後,再返回後軍時,竇融卻下令,讓他們將多餘的鏜鈀、馬叉速速送過去。

馬叉顧名思義,用來對付騎兵所用,但赤眉幾乎沒這兵種,這些長桿的累贅也就仍在輜重部隊里吃灰了,這會怎麼忽然想起來了?

向子平沒有資格過問,只立刻執行,等他再帶人將馬叉送至時,原本還亂糟糟的三河兵已經在短短一刻內結成了堅陣,正在緊急分配馬叉到前排使用,整齊的隊列給了民夫們不少信心……

但隨著鼓點一聲聲急促,三河士卒們越來越緊張的神情,隨著一聲聲的「頂上去」,向子平有幸在百步之內,看到了兩軍碰撞的場面:一根根長長的木梯從魏軍前列撞入,整齊的陣線被沖得七零八落,但靠著馬叉鏜鈀,不少木梯被拒在外頭,隨著弓弩齊發、長矛攢刺,赤眉前鋒倒下,木梯也無力地掉落在地,又被無數人踩過。

這陡然爆發的交戰,讓向子平深受震撼,哪怕三河兵艱難地將赤眉推了回去,他仍在原地發獃,直到被上司踢了一腳。

「愣著作甚?接傷員啊!」

沒錯,民夫輜重兵還有一項任務,便是將失去戰鬥力的傷員送到後方安置。

不少人在剛才的劇烈碰撞中當場戰死,但更多人則是遭到創傷後,艱難擠出了戰場,他們或是身上挂彩,或是面色慘白,一個個從軍法官面前經過,得到准許後才由輜重兵接手。

向子平發現,自己攙扶的人,正是方才集合時還閉著眼睛沒睡夠的年輕士卒,鮮血從他甲中流下,聽他微弱的語氣說:「傷到了肩膀,提不動刀了。」

河內口音,聽著像懷縣一帶人士,看來是同鄉,再看肩頭,他的鐵甲先被砍落了鐵葉子,又被一根矛扎了進去,破了個孔,沾著些許血跡。

還是皇帝第五倫立的規矩,重傷員被名為「擔架」的物件抬走,如今擔架不夠,門板湊。輕傷的則拄著刀兵往後挪,都有專門划出的路線,不得阻礙支援戰場的士卒——第五倫也不要求人人都能像張宗、鄭統那樣,身被數創而繼續死戰。

雖然這河內士卒滿臉痛苦,但向子平作為里中唯一有學問的人,也學過點醫術,進入行伍後又接觸了點第五皇帝要人推廣的「戰場急救」,在他主動要求給士卒包紮止血時,他卻神色慌張地說不必……

「血怎可能如此快就止住?」

向子平明白了,這年輕士卒,乃是托傷作病,以避戰陣,按照他記著的軍法,此謂詐軍,犯者斬之。

士卒哭喪著臉:「我中矛時只覺得胳膊都斷了,一急就往後退,說自己受了重傷,剛剛才發現矛透了甲,卻只破了我皮肉,但若是被軍正知曉,恐怕就要軍法處置了。」

他低聲下氣地懇求向子平:「這位兄長,聽口音你也是河內人,鄉黨之間,還望替我隱瞞,我家中還有老父,更有心上人等著我回去成婚。」

「我給兄長錢帛……為我擋住矛尖的,就是立功後發的絲衣,就裹在甲中,雖有些臟破,洗洗就好。」

向子平不知道這士卒為何要入伍,赤眉沒侵犯到懷縣去,是各縣湊人頭式的拉丁?還是被皇帝討伐赤眉的檄文所激勵,想來謀一份功業?

看他那煞白的臉,顯然是被方才赤眉的衝鋒與慘烈廝殺給嚇壞了,這個士兵跟著皇帝從河內走到濮水,又挺過了急行軍,卻在最後一刻輸給了驚懼。

「放心。」

向子平對他道:「我不會難為你。」

他扶著士卒背對戰陣而行,廝殺聲似乎越來越遠,他們也離安全越來越近,腳步輕快了許多。

但不知怎麼,年輕的三河兵卻垂著頭,哭了起來。

「我對不住袍澤,對不住張將軍、陛下。」

當向子平再度回到後軍時,卻又聽到校尉在高聲喊著司隸校尉竇融告訴民夫、輜重兵們的話:

「後軍之所以用雙兔旗,乃是應了詩中的一句話:肅肅兔罝,椓之丁丁。赳赳武夫,公侯干城。輜重隊便是三河兵身後的城池護衛!再把這些箭矢,給張將軍送去!」

這詩解得太牽強了,如竇融、張宗之類的「赳赳武夫」確實是國之干城,但他們是替公侯放兔網補兔的,而民夫們,則更像戰場上驚慌失措的小兔子。

但這也是讓那向子平覺得,魏軍此戰必勝的原因。

如他一般怯懦的群兔,本該像過去那般,在赤眉刀下瑟瑟發抖,毫無抵抗之力。但現如今,不管心中多麼畏懼,卻依然在皇帝的鞭策下,依靠數月訓練的慣性,再度推起一輛沉重的鹿車,往廝殺吶喊聲最大的地方走去!眾人心裡只有一句話。

「快些將赤眉平定,讓吾等回家去罷!」

……

戰場上,有怯懦者,也有無畏死士,魏軍如此,赤眉那邊也一樣。

樊崇的精銳數萬人,在朝三河兵猛衝,大局上確實是前赴後繼,希望從後面打開突破口。

但也不斷有人從陣線上退回來,其中有挂彩的,但也有渾身上下無一處傷口,單純被慘烈廝殺嚇破膽的人。

魏軍還有軍正監督,將亂行潰逃者斬殺以威懾其他人,赤眉就完全不存在這麼精細的管理,退卻的最初還是單個,慢慢倒地竟成群結隊起來。

他們中有良心的,還跑回樊崇這邊訴苦,說魏軍確實是難攻,長梯沒起到很好的效果,眾人早飯沒吃飽乏力了,退回來歇口氣再上。

而那些沒良心的,眼看魏軍陣堅難破,便帶著部眾撒丫子跑路了——這就是開戰前赤眉二三十萬,如今只不到一半來與第五倫會戰的原因,亂世之中,心裡想著「保存實力」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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