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卷 共逐鹿 第492章 將軍

劉秀想要一場「偉大的勝利」來作為他真正的立國之戰,可彭城的廝殺無人關心,今年春天,他依然只是配角。

全天下的目光集中在大河兩岸。

赤眉主力在東郡、定陶一帶活動,去年就進攻濮陽,想來個「圍點打援」,但馬援偏不上當。初冬時,濮陽城還能靠河內的船隊支援,可隨著大河冰凍、開河凌汛,城頭子路捅亂了河北的布防,魏郡河內自顧不暇,哪還有功夫管別人瓦上霜?濮陽剛以為圍困已解,二十萬赤眉卻去而復返,忽然加大進攻力度。

數日之後,已經傷痕纍纍的濮陽轟然陷落,這次連內城都沒守住。

「叔父,城破矣,請隨侄兒易服而走。」

王磐跪在他叔父、東郡太守王閎面前。二人是新朝皇室最後的血脈,王閎乃是王莽族弟,早年做過漢哀帝的侍從,還當那斷袖皇帝的面痛斥過董賢——因為當時漢哀帝當眾說想把皇位傳給董賢。

王閎作為王氏年輕一輩的佼佼者,本該飛黃騰達,可不知為何,他竟被王莽外放為二千石,一干就是十多年,再未回朝。

如今,這份太過漫長的職責終於要到頭了,歷經圍城三月後,王閎頗為頹唐狼狽,眼看外面喊殺聲越來越大,卻不急著躲避,只想起了自己荒唐的一生。

「先皇之所以不喜歡我,並非如坊間所言,嫉妒我的才能,我一個庸碌之輩,有甚才幹?而是因在漢新禪代時,我站錯了隊啊。」

「那時,聽著文母太皇太后痛斥說『如而兄弟,今族滅也』,我心中不忍,欲再勸先皇,結果卻為他遠斥。」

王莽對反對者一向頗為狠辣,王閎沒有像王莽大兒子那般被賜死,就已是萬幸。但王閎經常聽聞老皇帝對著子孫宗族四殺五殺,頗為憂慮,遂一直在脖子上系著毒藥瓶,以便隨時自盡保全屍。

若是王閎趕在大漢還在時便吞服毒藥而亡,搞不好就成了唯一一個「殉漢」的王氏外戚,能夠被史書記上一筆了。

而若是在新朝覆滅之際,他若能如此,則是「殉新」,亦在情理之中。

但偏偏濮陽在那幾年扛住了各路流寇的進攻,等到了與王閎有一面之緣的第五倫傳檄招降,王閎就這樣稀里糊塗地做了魏臣。

如今回想,實在是不該。

他投降得太晚,雖然第五倫念在過去王閎幫過魏郡大忙,也按照「起義獻郡」的待遇封了個小侯。但他們在魏國真是舅舅不疼,姥姥不愛,東郡濮陽在大河對岸,只作為魏國勢力在兗州的「橋頭堡」,也是隨時會被放棄的地方,可王閎畢竟對此地有感情,魏軍不救,他卻不可走。

「我如今自殺,算是什麼?」王閎已經拽下了脖子上的毒藥,苦笑道:

「殉魏么?」

不管是什麼,王閎都覺得,自己不能再拖了,總好過在赤眉賊寇手中遭受羞辱,遂將倒在手裡的毒藥,一把吞服!

然後,就臉上含笑,在炕上等死——多年前,第五倫奉王莽詔令趕赴魏郡,先跑來濮陽搬救兵時,就曾嚇得王閎吞服過一次,那回藥量不足,沒死成,可「金湯」的味道可不好受。

後來王閎讓侄兒替自己尋覓民間方士,配置了更猛的毒藥,據說是指甲尖大的一點下肚,即刻便死,王閎用死囚試過,確實如此。

外頭的呼喊聲越來越大,赤眉軍已經擊破了王磐和門客們的防線,將他也一併逮住,沖入郡守府。

但他們看到的,卻不是王閎七竅流血暴死的一幕,而是他在……進食?

王閎也奇怪呢,這瓶毒藥都嗑完了,怎還是一點事沒有呢?腹中竟然還有點飽。

赤眉從事驚呆了,都什麼時候了,這狗太守居然還有閑情吃飯,膽量好大,是條漢子,心中竟生出了一絲佩服。

但王閎卻只有疑惑,他只將詫異地目光看向侄兒,而王磐則慚愧地低頭。

「因怕叔父再貿然自盡,這毒藥,被我偷偷換成了炒麵!」

王閎如五雷轟頂,掙扎著想要抽刀自盡也來不及了,只在被赤眉七手八腳按住綁起來時,哭笑不得。

「早知道,就用刀子了!」

……

按照慣例,每破一城,赤眉都要將抓獲的二千石審一審,拷掠出有價值的糧食布匹之餘,也能給他定罪,然後該剝皮剝皮,該戮殺戮殺。

「王閎該死。」

一個赤眉三老說道:「他姓王,是王莽親戚。」

在赤眉軍樸素的階級意識里,姓劉、姓王都是原罪,劉漢宗室往往是一地最大的豪強地主,饑荒之年依然能食粱肉,而窮苦人們則只能以糟糠度日。

赤眉軍轉戰各州,幾乎將沿途所有劉姓豪長橫掃殆盡,這用那位「田翁」的話說就是「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」,他認為三代以來的人道都是「損不足,奉有餘」,這才會王道衰敗,赤眉就是要反過來!

不管別人信不信,反正樊崇信了!

至於王姓,雖然被老王莽約束得可憐巴巴,身為皇親,卻連佔塊地、多養幾個奴婢都不敢,動不動就被皇帝找到錯處殺了,可誰讓他們姓王呢?赤眉軍對王莽深惡痛絕,他們之所以造反,還不是這狗皇帝那「五均六筦」絕了活路給鬧的,未能殺入長安滅新是大遺憾,好不容易逮到個王家人,就不能放過。

「王閎將濮陽守得這麼嚴實,吾等幾年前就來打過,沒打下來,這次也經過三個月反覆圍攻,死傷了許多兄弟姊妹,他該死啊。」

「但王閎在濮陽人中名聲不錯。」有人如是說。

「誰說的?我就是濮陽人!」一個赤眉三老憤怒地站起來,現身說法:「東郡年年發大水,他王閎救過?當初若要有賑災粥鋪,給一條活路,我也不至於染了眉毛,投樊大公。」

東郡過去有三十萬戶,作為大河決口之處,如今編戶齊民還剩下三萬戶就不錯了,其餘或逃難去了河北,青壯入魏軍,婦孺居廬舍,或入赤眉,數量不少。

赤眉軍依靠冬天時在兗州擊敗齊王、梁漢聯軍掠到的糧食將盡,調頭猛擊濮陽,就是為了按照計畫,與魏軍大決戰前搞到點吃的。

可讓樊崇失望的是,濮陽倉中並無多少米糧,只余萬餘石,才夠樊崇麾下十幾萬人吃嚼十天。

經過盤問,卻被糧官告知:「赤眉圍困日久,王太守不忍城內未撤走的百姓挨餓,施粥三月,本可吃到夏天的軍糧,春天就耗盡了!」

這王閎居然是個愛民如子的傢伙?確實如此,得知赤眉抓了王閎,濮陽的窮苦百姓居然還哆哆嗦嗦來替他求情。

「應該讓人投瓦片,決其生死。」赤眉三老們如此提議。

赤眉雖早有類似的方式,但這是田翁參考春秋左傳記載的古事確定下來的,認為禮樂尚未完全崩壞時,「國人」是有資格與政的。

但參加投瓦的「國人」,都是赤眉軍中東郡籍的老兵,他們將自己背井離鄉的困苦都歸咎於王閎,亦或是痛恨王莽,對王家人也恨屋及烏,投瓦一邊倒的要王閎死!

而那些為王閎喊冤的濮陽人,因為不是赤眉,不是「國人」,連義子義女都不算,甚至都沒有置喙的權力……

於是結果不變,王閎依然要死!

就在滿城百姓皆哭,為王太守喊冤之際,卻有從梁郡睢陽來的人向樊崇稟道:

「徐二公說,若攻破濮陽,俘虜王閎叔侄,希望能先留下他們的性命,送去睢陽再殺不遲。」

「徐宣要做何事?」

樊崇感到奇怪,卻仍同意了,按理說「王閎禍害東郡」,本該死在此處,但樊崇也注意到這與濮陽居民們的意願不符,看來受蒙蔽很深啊。還是讓他死外面比較好,遂令人將王閎叔侄送去睢陽。

至於其餘的都尉、賊曹賊官員,就沒這麼幸運了,他們都在一個上午內被赤眉處決,家也被抄了一空,城頭掛滿了這些做過漢、新、魏三代王朝的官吏的首級。

赤眉軍依然在歡呼,就像他們橫掃諸州時做的事一般,但濮陽人卻對此頗為冷淡,只默默看著飢餓的赤眉戰士翻箱倒櫃,搜出他們家裡最後一粒糧食。

而樊崇,這次也沒有感到正義和暢快。

他起兵之初時,帶著幾個老兄弟在東泰山劫富濟貧,那時候他們每天都要為生存考慮,沒工夫思考「為何而戰」。

後來大敗新軍,當旁人都覺得赤眉軍應該「效仿陳勝吳廣滅暴秦,誅新室」時,樊崇卻一意孤行,帶他們走了另一條路:回家。

可在家裡卻沒收到歡迎,反而部眾離散,只能帶著願走的人繼續做流寇,不知不覺橫掃數州,部眾越滾越大,負擔也越來越重。

幸好他這實踐家,遇上了一位偉大的理論家。在打南陽,而後攻破睢陽,滅亡綠漢、梁漢時,樊崇在田翁的理論鼓舞下,確實有覺得自己在做正義的事業。

可自從與魏交戰以來,一方面阻力頗大,一路偏師敗績於敖倉,五公楊音實力減半,只能留守定陶,替樊崇防備那該死的董憲。

二來每每打下一處,赤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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