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卷 共逐鹿 第488章 蟲子

「赤眉搶了我家十三石糧,我應該砍彼輩十三刀才夠本。」

向子平麾下,只有里中區區五十名青壯,最積極的莫過於那位老實巴交的鄰居,他妻子去年剛生了孩子,在魏治下,賦稅沒過去重了,靠著勤勉攢下積蓄,家裡好容易有點滋味,卻統統被赤眉奪走。

小自耕農就是如此脆弱,任何一次天災、人禍就能讓幾年甚至幾代人的積蓄統統歸零。

沿途遇上一個綽號「老赤眉」的人,聽說他來自東郡,幾年前當過赤眉,可現在卻對赤眉恨之入骨。

「吾等過去投赤眉,是為河災所逼,沒活路了。」

「可如今……」

這昔日的赤眉賊唾了一口:「吾等當初戰敗,被陛下收編,幹了一年苦力後獲釋,在魏地幫官軍種地,租稅也不算重,再攢一年,就能蓋間草房,湊合娶妻了。赤眉一來,糧食搶盡,連布匹也不放過,我積蓄又沒了!真像當初財物遭河水漂沒啊。」

「他們雖不殺我,與殺了我,有何區別?」

所以他才願意加入魏軍,對昔日的「兄弟姊妹」舉起屠刀。

「確實,赤眉之患,甚於大河。」

但向子平覺得,他們這群民夫,是沒機會遇到赤眉軍的,因為來自河內的義兵,主要任務不是作戰,而是轉運輜重。

騾馬牛驢不夠,就得靠民夫挑扁擔和推鹿車:這鹿車還輪不到第五倫發明,而是冀州一帶的小車,漢時便有。與一般人力輦車不同,只有一個輪子,在這冰雪剛剛消融,滿是泥濘的道路上,一個成年漢子隨便就能夠推或拉動,既可乘人,又可載物,比人力擔挑運輸量要大幾倍。

第五皇帝是從鄴城走向長安的,也將這種冀州特有的鹿車稍加改造,推廣開來,如今已是魏軍主要載具,去時運兵糧,回時載傷病。

民夫們被保護在前隊和後隊中間,一旦有敵靠近,他們需要立刻卸下車載甲胄,讓士卒穿上禦敵,自己則握緊木矛躲在車後看形勢。

但一般的將軍作戰,斥候往外放十里就不錯了,但如今是第五倫親征,得放到數十里外,赤眉軍休想偷偷摸過來。

即便是斥候隊,與赤眉遭遇的機會都不多,偶見數十赤眉賊劫掠里閭,與魏軍遭遇後,也立刻就往東潛逃。

第五倫禁止部下貿然追擊,他的「烏合之眾」就這樣一路暢通無阻,直達鄴城腳下,輕輕鬆鬆解除了北京之困。

「臣身為魏地之守,縱赤眉渡河,禍亂縣鄉,驚擾京畿,有罪,請陛下責罰!」

第一任魏成尹邳彤免冠出城告罪,他也夠倒霉的,魏郡在耿純、馬援管事的那幾年太太平平,怎麼交到他手裡短短一年,就出了這麼大的漏子?赤眉如入無人之境,甚至摸到了鄴城邊上,而邳彤不擅長打仗,求援無果,唯一能做的,就是通知各縣緊閉城門,將危害降到最小。

這件事總得有個人擔責任吧?兩位與此事直接相關的主將,馬援、耿純,一個是丈人行,一個是親家,都有自己的理由,該懲罰誰呢?最後估摸還是自己這非嫡系的背鍋。

豈料第五倫卻反問道:「北京失陷了?」

「不曾。」

「汝治下,可有一座縣城丟失?」

「亦不曾……」

「可有與赤眉交戰,損兵折將?」

也沒有,邳彤直接將鄉下丟給赤眉,堅壁清野。

第五倫笑道:「那就沒有違背律令,作戰失敗、守城投降、擅離防地、棄軍逃跑的,才要重懲,卿頂多有縱寇深入境的小過。」

「但赤眉並非魏郡滋生,大河冰封后,兩岸往來無阻,冀州主力在北,國尉大軍在南,靠卿區區一郡,集中於一處,如何能堵得住分為數十股的賊人?若是分兵攔截,又容易被其擊破,賊患將更深。」

第五倫說道:「羊圈因罕見的嚴寒狂風破了洞,導致餓狼入圈,是該怪在外與更多狼群周旋的牧犬,還是圈裡護住群羊,未讓餓狼得逞的頭羊呢?依予看,大可不必。」

言罷又靠近,拍著邳彤低聲道:「卿的苦衷,予都明白。」

「予說過,不計一城一池得失,以全殲赤眉主力為要務,戰事未了,卿不必過於自責。」

邳彤鬆了口氣,心中對第五倫的忠誠起碼增加了好幾個百分點,但形式上,他還是被削俸半年作為懲戒。

「赤眉如今何在?」

「大前日摸到鄴城附近,有數萬之眾,卻之圍而不打,聽聞陛下將天兵抵達,便陸續撤走了。」

第五倫瞭然:「看來文淵說對了,赤眉偏師攻鄴城是假,想要誘我主力援救是真啊!」

可赤眉也沒想到,釣到的居然是第五倫這隻老烏龜,爬得又慢又穩,殼硬啃不動,不撤,難道還要跟他決死不成?

「眼下赤眉在向東撤離,多半是要經冀州清河郡,回其老巢平原郡去……」

第五倫當然不能坐視他們從容逃走,這就意味著,又要追擊了。

這不是第五倫擅長的事,他只暗道:「我討厭運動戰。」

「好在,有個地方,赤眉肯定會去!」

「元城!」

……

第五倫所料沒錯,城頭子路對他確實毫無興趣。

「我軍就算全收攏到一起,也只有五六萬人,第五倫是皇帝,肯定有幾個師,手下不會少於此數。」

作為老對手,城頭子路很清楚,赤眉在沒有兵力優勢時與魏軍正面交戰,除非對方心急犯錯,否則很少有機會能贏。

故而一聽說是魏國皇帝親征,立刻撒丫子跑路。

更何況,他們還有一樁重要的事得做!

在渡河時,城頭子路就給部下定了兩個集結之處:其一是鄴城,為了嚇唬一下魏國君臣,其二則是元城縣。

城頭子路對元城縣城恍若未見,帶著部屬直撲城外的沙麓山,這是遠古時黃河運動留下的痕迹,大平原上有許多起伏連綿、大大小小的沙丘,有的高達數丈,它們並不穩固,風吹雨打後時常塌陷。

據說古時,沙麓山高數十丈,但在春秋之際卻轟然崩塌,連帶山下的「五鹿城」也被埋了。此事在春秋列國引起很大震動,還有人占卜說:「陰為陽雄,土火相乘,故有沙麓崩。後六百四十五年,宜有聖女」。

於是五百多後,一戶王姓人家從齊地搬遷到元城縣委粟里,其後代生下了一個叫王政君的女子,她有個侄兒名叫王莽,王莽當上安漢公那年,正好是沙麓崩塌的第六百四十五年……

這傳說不知是古已有之,還是老王莽讓人編的,反正最初靠姑母裙擺上位的新室皇帝,儼然將沙麓奉為聖山,土德的象徵。

第五倫還是新臣時,入主魏郡,一大政績就是保住了沙麓,沒讓赤眉破壞,他甚至向王莽提議:在沙麓山上雕刻皇帝陛下塑像……

但這計畫還沒實施,第五倫就反了,今日赤眉所見,依然只是被圍起來當寶的沙麓,以及圈在裡面的王莽祖墳廟宇,第五倫撤掉了祭祀與香火,卻並未加以破壞。

城頭子路對眾人說道:「多年前,大河決口,王莽為了保住其祖墳及沙麓山,竟不加堵塞,以至東郡、清河、渤海、平原人遭洪水席捲!」

城頭子路的部下多是黃河兩岸居民,大洪水到來時,他們毫無聞知,直到堤防驟潰,洪流踵至,財物田廬,悉付流水。當時澎湃動地,呼號震天,其悲駭慘痛之狀,記憶猶新,今日重提,多有拭淚者。

當場葬身魚腹不知凡幾,他們是靠著攀樹登屋,浮木乘舟,得以僥倖不死。

可苦難並未結束,接下來死的人更多,大都缺衣乏食,昏聵腐朽的新朝官府又不肯賑濟,瘟疫疾病橫行。

更可怕的是洪水過后土地的鹽鹼化,真是絕了所有人的希望!連續幾年,大河沿岸各郡頻繁饑荒,粟收往往只有一、二成,一些郡縣秋糧完全絕收!

他們勤奮,他們吃苦,可換來了什麼啊?

當地活不下去,只能往外跑,不為溺鬼,盡成流民……對於他們來說,乞討、走江湖、干苦力、賣兒鬻女,各種為了生計而不得已為之的辦法都得用上,可飢餒煎迫如影隨形。

最後迫不得已,只能染了赤眉,加入反抗的行列,依靠掠奪其他地區的財富,搶走有辜或無辜者的糧食,來填飽自己的肚子,如是數年。

但和樊崇那數十萬希望異鄉找到一片「樂土」的人不同,大河赤眉從未離家太遠,他們還是寄希望於黃河消停下來,找回過去兩百年的富庶與安樂。

總有什麼辦法,能讓昔日的一切恢複原狀吧。

黃河過去沒這麼桀驁,它泛濫亂動,肯定是有原因的吧!

「天災乃是人間混亂的表現,一切都是因為新室,因為沙麓。」

不知從何時起,一種說法漸漸傳開,遲昭依靠它將鬆散的百姓們聚集起來,這才有了數年前進攻元城的冒險。

只可惜剛過河,就被第五倫擊敗,遲昭平跳河,但她的說法和理念,卻被城頭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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