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卷 共逐鹿 第486章 良善

「赤眉賊來了!」

得知一股赤眉軍從淇水東岸經過的消息時,向子平正在朝歌集市上尋找飴糖。

在亂世里太平已久的河內忽然人人自危,數不清的車馬、人潮向朝歌縣城湧來,小縣沒有太多守軍,只能閉城。

向子平則趕在大門關閉前,逆著人潮往外面趕。

淇水邊的渡口空無一人,縣卒都撤了,若是赤眉軍要往西走,朝歌縣根本無從阻止他們,只能指望西邊的郡兵。

幸而,這股赤眉是從南向北橫掃的,目標直指鄴城而去!

向子平就這樣堪堪與他們的尾巴擦肩而過,只覺得赤眉軍驅趕的那輛牛車,恍似自家的老牛,車上載滿糧食,一個袋子漏了,米糧落了一路。

等向子平帶著摔了一身的傷回到里閭邊時,萬幸,赤眉並沒有將這兒燒成廢墟,也沒有屍橫遍野,村裡的老農們滿臉倒霉地聚集在村口,當有人說向少平回來時,都齊刷刷回頭看他。

「子平君。」他們不知道該怎麼開口,還是一個臭烘烘的孩子鑽出人堆,一頭抱住了向子平,哭得稀里嘩啦。

卻是他那父母皆喪,住在向家的小外甥,看這模樣,是跌進糞坑裡去了?

「也虧得他命大。」

一個農夫告訴向長:「這小豎……小君子也是膽大,竟敢對著來犯的赤眉賊拋糞!」

向子平愕然,小外甥只支支吾吾地道:「我當他們是鬼,鬼怕臭,我……」

原來,那赤眉從事被豬糞糊了一臉,氣急敗壞之下,將小外甥一腳踹入糞坑。

但下一刻,赤眉從事就又讓人伸出杆子,將他拽了上來,還笑罵道:「你這小豎子,臂力不錯,若再長几歲,可以來我身邊,做個飛石手了。」

因赤眉沒有後勤補給,弓弩常常沒有箭矢可用,於是組織了一支特殊的兵,靠放牛娃和豬倌出身的戰士,持皮帶甩石頭,作為遠程武器。

可從事也沒這麼輕易放過小外甥,讓人將他綁起來,就扔在糞坑邊上,直到赤眉走後,才被裡閭中人救起。

向子平不嫌惡臭,用衣袖將外甥臉上的穢物抹去,見其沒有性命之憂,這才鬆了口氣。

看來赤眉確實不像朝廷官府胡說的那般窮凶極惡,他們是人,不是鬼啊,這群來自異域的難民,雖然搶糧食、衣裳,但心存良善,不傷人命。

可等向子平抬起頭時,卻見里閭眾人還是直勾勾地看著他,不少人慾言又止,這讓他心中越發不安。

「子平君。」終於有人對向子平道:

「還是回去看看罷。」

「汝伯兄,出事了!」

……

雖然在遠處看村閭,似乎保持了完好,可沿著巷口往裡走,才發現並非如此。赤眉幾乎將所有門都踹開了,那些敢朝他們狂吠的土狗統統遭了殃,成了赤眉軍的狗肉大餐。

而各戶人家也遭到了洗劫,據說都是赤眉兵三五人一擁而入,直奔糧倉,手段極其嫻熟。

只要主人不反抗,隨他們搶,赤眉倒也不會為難,也未擄人口。但若是捨不得身外之物,要出來阻止的話,就會被痛打一番。

向子平路過鄰居家,看到那位從年頭到年尾,都頗為勤勉,只為多種點糧食養活一家七口人的農夫,被打得鼻青臉腫,此刻正癱坐在地上,望天乾嚎。

「那可是上半年一家人的吃食啊,往後吃什麼?青團、樹皮?怎麼熬。」

他伸出手臂,不知道該向誰喊冤,赤眉、官府、蒼天、皇帝?

「讓你不要出來,非要出。」他的母親也哭哭啼啼,卻不怪赤眉,反埋怨起兒子來:「惹怒了赤眉,原本還會給吾等留口糧及種子,如今倒好,全搶光了。」

「不活了,我也不活了!」

「反正都要餓死,倒不如將我也殺了!」老實人被母親一番責怪,也是急了,他猙獰而瘋狂,這是過去向子平從未在這個樸厚漢子臉上看到的神情。拎起家裡的砍柴刀就要往外沖,去追赤眉拚命?還是加入他們,成為新的赤眉!?

而等向子平踏入自家屋舍時,他的臉色,也好不到哪去。

作為甲長,同時也是閭中排前幾位的富戶,向家是赤眉軍的重點搜刮對象,嫂子每天努力收拾規整的院落,如今卻一片狼藉,雞窩裡兄長逢年過節才捨得殺一隻的雞,被掠走殆盡,只剩下一地雞毛,倉門也洞然大開。

但向子平的目光,都被院中那一攤血吸引住了,覓著一陣陣的哭聲,順著血跡和雜亂的腳印走進裡屋,他看到嫂子和侄兒、侄女們圍著的兄長。

向甲長一條腿硬生生被赤眉打斷了,手也折了一隻,更可惡的是,他的額頭,居然被赤眉用刀子划了兩道血淋淋的「赤眉」!

雖然里中的鄰居幫忙處理過,草醫也敷了葯,但他依然奄奄一息,當向甲長看到弟弟慘白著臉,撲通一聲跪在自己面前時,才咧嘴道。

「怎這麼臭?」

向子平忙說了他們的小外甥驚險得活之事。

「也算赤眉有點良善。」向甲長如是說,可他身上的傷卻顯示,赤眉的善良是分人的,沒到殺戮孩童的程度,但對富戶卻毫不留情。

「飴糖,買回來了?」

早不知丟哪去了,向子平淚水止不住地流。若是自己不去買飴糖,是否會有所不同呢?或許他能和赤眉軍講講道理,他們不是鬼,他們也是能聽懂人話的活人啊,過去也與里中貧民沒什麼區別,樸厚實誠,只是因為天災人禍飢餓而流竄,不得已靠劫掠得食罷了。

向甲長卻不關心這些,只遺憾地說道:「也罷,你我都沒做好長輩,倉中磚石下的糧食,還是被搶了。」

原來,他的腿,是因為在赤眉逼問糧食時心存僥倖,才被打斷的。

手呢?手是赤眉抄完糧後覺得少,認為肯定有所隱瞞,才折的,也由此刮出了那僅剩的五石米,走時拋下一句話。

「唉,弄錯了,就沒見過你這麼窮的里長。」

向甲長到這會已是彌留之際,說的竟還是雞毛蒜皮的柴米油鹽,他憂慮地看著弟弟,似是生怕自己一去,這個家就要完了。

「子平,答應你的椒酒,是釀不成了。」

此言讓向子平滿是慚愧,他眼看天下混亂,又在郡里聽伏湛講了些老子之學,只覺大悟,遂滋生了避世之心。

卻也沒勇氣真去山林里隱居,就只打著「隱於市」的名義,窩在家裡什麼都不做。

兄長雖然嘴裡罵著他,但還是將他當個孩子般護著。

向子平遂稽首道:「馮郡守徵辟過我,我會去做官,就算從斗食吏當起,每個月只有幾石米,也能養活全家,還能多出些來,以釀春酒,加以椒花,再與兄長共酌。」

向甲長憂慮的眉毛這才稍稍鬆弛,彷彿一下子安了心,一直撐著的那口氣,也散了,很快就死去,只剩下孤兒寡母的嚎哭。

椒柏酒,以小者得歲,先酒賀之。老者失歲,故後與酒。沒想到這會是兄長失去的最後一歲!喝的居然還不是酒,而是水。

向子平則跌跌撞撞走出屋門,滿是迷惘。

所以,他究竟該感謝赤眉一時良善放過了外甥,還是恨他們心狠手辣害死了兄長?若真是惡鬼也就罷了,但他們是人,赤眉也是人,沒人是鬼,為何非要你死我活?

整個裡閭都沉浸在悲傷和痛苦中,或是反抗赤眉的富戶、中人之家被打傷打殘的慘呼,也有被搶光糧秣後的抱頭而泣,反正沒人幸災樂禍,本該是高興快活的正月初七,竟是這般慘淡。

樊崇不知道他的樂國、樂郊何在,但對河內郡朝歌縣淇東鄉向氏里的百多戶人家來說,對向甲長、向子平而言,這區區一隅故鄉,就是他們的「樂土」。

日子雖然苦累,卻也安定,壓迫與剝削肯定有,但沒到活不下去的程度。

席捲天下的戰亂從未波及至此,所有人在雞毛蒜皮,斤斤計較中過完一生。

「可現在,吾等的樂土,沒了。」

向子平跪在被搜刮一空的倉內,掩面大泣,他是家中唯一男人,不能再像過去那般嬉笑怒罵,隨地痛哭了。也只有關乎切身利益,他才會放下那點「隱者」的悲天憫人,讓憤怒充斥自己的內心,不再去想「是人是鬼」的複雜問題。

「赤眉賊。」這是向子平第一次用這稱呼,帶著濃濃的恨意。

「汝等,怎不去死呢?」

……

同是正月初七當天,接到來自邳彤十萬火急的求援後,馬援在陳留大營召開軍議。

「自正月初三以來,赤眉賊化為游兵,過冰河,進入魏郡、河內,一路上繞縣城,擄掠鄉里,而赤眉也不做停留,一意北上,看這架勢,是直撲鄴城而去啊。」

鄭統頗為急躁,他的不少屬下皆是魏郡人士,如今家鄉遭襲,豈能安坐?

但馬援卻正靜靜地看著地形圖,目光在代表魏軍、赤眉的那些兵棋上來來回回挪動。

馬援在魏郡待的時間也很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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