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卷 共逐鹿 第471章 改革

且說回武德元年九月的中原。

豫州淮陽郡,本是極富庶之地,屬縣九個,王莽執政時最後一次人口大普查中,淮陽有戶十三萬五千,口九十八萬,和北方的魏郡差不多。

可如今,被綠林、赤眉相繼橫掃過的淮陽卻一片凋敝,戶口能餘一半就不錯了。

到處都是瘦巴巴的饑民,更有染了眉毛後自稱赤眉,實則是零星盜匪的賊人攔道搶掠。

但迎面而來的這輛馬車卻沒人敢搶,不僅真正的赤眉兵介甲護送,更有一位高近一丈的「巨人」在前持大戟開道。

車內則端坐著一位白髮老翁——他也染了赤眉,這便是赤眉大公樊崇的謀主:田翁。

「田翁,陳縣就快到了。」

王莽頷首,目光卻看著廢棄的里閭憂心忡忡,而靠近陳縣時,情況也沒好到哪去,到處都是手捧陶碗乞討的饑民,甚至有些頭插草標,在王莽的馬車稍停時,涌過來希望能將兒女連同自己賣身——能養得起馬,且那架轅雙馬喂得還挺壯實,當然也能養得起人。

「可憐可憐,兩年沒能好好種地,逃荒到外地也一樣,只能回來,赤眉賑濟的糧食也吃光了,若不如此,全家都要餓死。」

「丈人,吾女才十二歲,做婢女正合適。」

似乎是感受到王莽的眼神,機敏饑民們連忙改口:「是義女,求丈人收她做義女,給口飯吃就行。」

在王莽的推動下,赤眉宣布廢除奴婢制度,但下面的人似乎理解錯了,他們消滅的,是「奴婢」之稱,而非奴隸之實。

這種換名不換實的技巧,改名狂魔王莽都要直呼內行。

王莽是大善人,哪見得了民眾受苦?一聲嘆息後,令人將車上的糧食分予這些人,也沒要他們的兒女,留下車後的哄搶後,老王莽心都要碎了。

上古仁義之兵赤眉的到來,並沒有讓淮陽的情況好轉,整個梁陳之地已陷入無政府狀態,盜匪蜂起,比劉永統治時更糟糕。王莽只能如此安慰自己:「一切根源在於土地,等分了田地,就都會好。」

話是沒錯,但就像當初做皇帝時,王莽安慰自己說,只要改製成功,三代就能降臨,先前一切犧牲都值得。

王莽只是不願意承認,他曾寄予厚望的「三代之兵」赤眉軍,也漸漸泯然眾人,再豐|滿的理想,也敵不過人性本身啊。

更可怕的是,眼下秋收剛過,淮陽就再度遭遇了饑荒,就算真能給百姓分地,緊急種下宿麥,收成也得到明年入夏,這大半年時間,怎麼熬?

路有凍死骨,朱門酒肉卻依然臭,將豪強趕走,自己住進陳縣好宅第的赤眉軍倒是過得很舒服。

王莽進入陳縣後,卻見街上往來者皆染赤眉,三老、巨人們,或高頭大馬志得意滿,招搖過市,或披著綾羅綢緞,身邊跟著「義子義女」手提重物,旁人見怪不怪。普通的赤眉兵三五成群,閑極無聊聚賭遊戲,賭注就是手頭多餘的糧食,也有在鬧市看百戲打發時間的。

在這裡,王莽還見到了一個熟人。

有一人留了頭頂籮筐,正在市亭旗下表演百戲,王莽是老眼昏花了沒看清,倒是巨毋霸回頭對他道:「那人雖然髡髮,但好似太師。」

王莽靠近一看,果然是他的侄兒,太師王匡,王匡當年在成昌之戰里和廉丹配合,送了新朝十萬大軍,成就了赤眉樊崇、董憲威名。之後逃回洛陽,又被綠林進攻,慘遭綠林大帥王匡所擒。

勝利者和失敗者竟是同名,綠林王匡頗為不喜,就讓階下囚改名「王筐」,囚在身邊作為戰利品炫耀,讓他當了倡優。

而今,綠林王匡在赤眉洪流下敗亡,反倒是王筐活了下來,只是昔日堂堂太師國公,如今卻靠逗人發笑苟活,真不知該哭還是該樂。

王筐賣力地頂著頭上的籮筐,一個個往上疊,而他努力站直身子維持平衡,只在疊到第五個時,恍惚間竟好似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位巨人,又見一個熟悉的白髮老翁,一時失神,竟晃了一下,導致頭頂的籮筐跌落,滾了一地,自己也跌倒了。

赤眉兵們哈哈大笑起來,王筐則挨了主人的打,只在抱頭時再抬眼望去,先前見到的人卻沒了蹤影,是幻覺么?

來得早不如來得巧,王莽進入昔日淮陽王府時,成昌之戰的勝利者之一,如今也成了階下囚,與王筐無異。

梁漢的「董王」董憲被五花大綁,縛於堂下,對著高坐廳堂的樊崇怒目而視。

「樊巨人,真是絲毫沒變啊。」

……

王莽記得很清楚,地皇二年,成昌大敗,廉丹戰死,十萬大軍葬送,赤眉三大帥的名字也呈到了他的御案上。

泰山赤眉樊崇自不必說。

大河赤眉遲昭平,進攻魏郡,想燒王莽祖墳,被第五倫擊敗跳河自殺。

最後就是這兗州赤眉,由董憲統領,起於巨野澤,事後向南發展,與梁漢合流,被封到了東海郡。

董憲確實對梁漢頗為忠誠,畢竟娶了劉永的妹妹,在回師梁地,配合梁軍與赤眉決戰時被擊敗,他和劉永一樣東躲西藏,只可惜沒有劉家子孫跑路的天賦,劉永溜到了曲阜,而董憲在就快逃回東海,被赤眉別部所擒,送到了陳縣。

赤眉軍沒有法度,只有「殺人者死,傷人者償創」的口頭約定,近來隨著王莽摻和,加入了「人有土田」「不得蓄奴」等,但依然頗為簡易。

所以對董憲這個「赤眉叛徒」如何處置,還有待商榷,所以今日相當於「公審」董憲。

然而,當董憲聽到徐宣斥責他「投靠劉永,背棄赤眉」時,竟哈哈大笑起來,然後瞪著樊崇道:「背棄赤眉的,難道不是樊巨人你么?」

要算舊賬,董憲記性可好著呢,他曆數道:「當初成昌大戰,斬廉丹後,吾等三人會聚商議,當時我提議往南走,攻定陶城。」

「而遲昭平則提議,往北走,入河北,毀了王莽祖墳。」

王莽聽得眉頭一聳,說起來,第五倫已經稱帝,卻仍未對王莽祖墳動手動腳——雖然都出於田氏,但兩族分家極早,魏郡元城埋的那幾位,跟第五倫半文錢關係都沒有。

「若樊巨人依遲昭平之言,赤眉將席捲河北,那些銅馬之類,也不必等劉子輿,而會加入赤眉,幽冀青兗盡赤!」

「而若你依我之言,亦能囊括梁楚,與新朝決戰中原,還輪得到綠林來打昆陽大戰?」

董憲恨恨道:「可樊巨人都不同意,竟帶兵回了故鄉,整整兩年,帶著三十萬赤眉在青、徐、豫州兜圈,使得綠林、第五成了氣候,我為了麾下弟兄前程,遂與劉永聯手。」

他覺得,是樊崇的優柔寡斷,葬送了赤眉發展的大好機會,必須為赤眉的分裂負責!

「戰場上沒打過你,我技不如人,但要對我問罪,汝等也配?樊巨人不想做皇帝,隨你,但我想做王侯將相,又有何錯?」

面對董憲的反駁,徐宣無話可說,甚至有點認同,倒是樊崇哈哈笑著,起身道:「你我只是聯手打了場仗,共享了赤眉之名,既不是君臣,也不是父子,你只是走了自己的路,確實沒有背叛我。」

但樊崇卻臉一黑:「但你背棄了兗州赤眉的兄弟姊妹!」

「汝為了劉永拋出的王爵魚餌,欣然上鉤,自己倒是當了諸侯,但十萬兗州赤眉,過去是佃農的,依然是佃農,為梁漢君臣驅馭,猶如牛馬。汝道赤眉軍破睢陽為何那麼容易?還不是有昔日赤眉戰士不堪奴役,從城內進攻城門,放吾等入城!」

「要如何處置你,不該由吾等來定。」

「而該由遭汝背棄的赤眉戰士來定!」

樊崇一揮手:「叉出去!送去鬧市,讓睢陽來的赤眉戰士們投石子,投左死,投右生!若是左多餘右,那明日就將汝斬首,若右多餘左,那就剃了眉毛,隨你往何處去!勿要來乃公面前礙眼即可。」

這一番言語擲地有聲,讓董憲一時間沒法反駁,跟著他做侯發財的確實是少數人,剩下的過得比新朝時還慘。名為兵,實為奴,倒是樊崇,壓住了野心和慾望,儘管赤眉中高層腐化難以避免,但底層的赤眉戰士尚能得到稍公平的待遇,能分到地,發到糧。

王侯將相寧有種乎?這確實是舉義者能喊出最激動人心的口號了,當初陳勝就是在陳縣稱王伐秦的,赤眉本也該走上這樣的道路,只是董憲運氣不好,偏遇上一個想帶手下人尋找真正「樂土」的樊崇,而樊崇在迷惘之際,又遇上了「田翁」。

樊崇與王莽的組合,造就了如今赤眉軍不倫不類的體制,什麼共和行政,五公共治,對這些王莽用心良苦的古時典故,沒多少人搞得懂,樊崇亦然。

但對樊崇來說,只要不當皇帝、大王就行,他也開始管不住底下的私慾,維持表面的均等,便是樊崇最大的努力了。

而對底下的人而言,他們也都在用一種簡單易記的方式,來理解五公共和。

「樊大公就是大皇帝,徐二公就是二皇帝,以此類推,一共五個皇帝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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