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卷 共逐鹿 第439章 你配嗎

竇友被逼得逃出武威之際,他送去東方的兒子竇固,卻好吃好喝待在長安。

竇氏源遠流長,可以追溯到漢初時的外戚竇氏,一度「垂簾聽政」的竇太后去世後,竇家也隨之衰敗,但府邸卻一直傳了下來,在北闕甲第中不錯的位置。

按理說,竇氏家主乃竇融,竇固作為侄兒,應該去大宗府上居住,但他作為武威郡送來的誠意,身份特殊,甚至還得藏著不讓隴右知曉,第五倫遂賜了新的宅第,派專人去照顧他。

竇固才十歲,做魏王的郎官吧,略小,當太子的伴讀吧?又太大,伍明連話都還沒說明白呢。於是竇固平素也沒什麼事做,只十日代其父一朝請罷了。

第五倫最近為很忙碌,也是在即將用事於河西時才偶爾想起這娃兒來,吃飯的時候,抽空問負責盯梢全城的繡衣都尉張魚:「竇固近日在做何事?」

張魚稟道:「在讀書。」

「讀書?」

「然也,陛下不是給了他符節,可以出入天祿閣等藏書之館么?竇固無事時便去。」

這讓第五倫停了筷著:「十歲出頭的童子,看的什麼書?」

「多覽書傳。」

有出息了啊這孩子,第五倫聽張魚提過,竇融的兒子竇穆是城裡出了名的貴公子,常與城中輕薄浪蕩兒往來,往後只怕是個坑爹的二世祖。

倒是這竇固,按理說,十多歲的孩子爹媽不在身邊,那不得往死里玩,但竇固年紀小小卻不好嬉樂,是想做個大儒么?

可第五倫也說不準少年時能否自律,與未來成就是否一定有關係,只記住了這小竇固。

這時候他才察覺稱謂的變化,斥張魚道:「余還沒稱帝,叫什麼陛下?」

張魚笑道:「陛下已有其實,何況是名?」

「名實還是不太一樣。」

進入四月以來,第五倫一直忙著籌備稱帝事宜,隨著實力具備,將名也攬入懷中,這是水到渠成的一步。他雖然決定不改國號,但朝廷國策也會藉機做出一定調整,吹響一統天下的號角。甚至還會借著稱帝,宣布搞一次「秋闈」,好填補擴張一倍地盤後,極度缺乏的官員。

對第五倫欲稱帝,魏國內部是頗為喜悅的,因為這意味著新的封賞,也讓眾人更加有奔頭。

但身在天祿閣的某位秘書郎卻不這麼看。

……

班彪班叔皮,又在奮筆疾書了,和上次因被紙張和雕版印刷降維打擊而夭折未能散播出去的《王命論》不同,這次班彪斟酌了一下用詞,以理中客的態度書寫了篇奏疏。

「從前周文王繼承祖宗道德的餘緒,加之本人的睿聖,三分天下有其二,尚且能服事殷商,等到武王即位,八百諸侯不謀而會於孟津,皆曰『紂可伐矣』。但周武王認為天命尚不可知,於是還師等待天時。漢高皇帝征伐多年,仍用沛公的名義行軍。」

「今魏王令德雖然鮮明,卻沒有周朝那樣的福祚,威略雖很振興,亦不如漢高之功勛,而欲舉未可之事,昭速禍患,無乃不可乎?惟大王察之!」

寫完後,班彪又讀了一遍,卻猶豫了。

「魏王被河北大勝沖昏了頭,一心想要稱帝,聽得進這話么?」

隨著「綠漢」棄都南渡,「北漢」轟然覆滅,「梁漢」被赤眉痛擊,天下的復漢運動進入低潮期。班彪的心態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,他畢竟不是瞎子,第五倫治下的關中漸漸恢複生機,諸漢在治理上皆不如魏,這是無法駁辯的事實。

「魏王確實是一方之雄。」班彪也不得不承認這點,連稱呼都變了,不再直呼其名。

可同時班彪也篤定:「但他依然沒有稱帝開創一朝的資格!」

周秦之興,靠的是文王福祚、六世餘烈。漢之興也,劉邦沒有靠祖先,但卻有本人的英明神武。

班彪在第五倫宣傳「漢家氣數已盡」時,曾寫了《王命論》與之對抗,當時他就總結了劉邦能得天下的五個要點,眼下,班彪就一一與魏王做了比較,是騾子是馬,拉出來遛一遛就知道了。

「高皇帝能興起有五因。」

班彪將案几上的燒蠶豆拾起一顆放入瓮中:

「一曰帝堯之苗裔,魏王非要追溯先祖,出於田齊,也能與王莽同源,皆是帝舜之後,與高皇帝略等。」

「二曰體貌多奇異,魏王高才七尺三寸,相貌也平平無奇,亦未曾聽聞他身上有七十二黑子之類,故遠不如漢高。」

「三曰神武有徵應,高皇帝出生時,其母夢與神遇,震電晦冥,有龍蛇之怪。等到年長後,也多有靈異,是以酒肆感物而折契,呂公睹形而獻女,連秦始皇也東遊以厭其氣,呂后望雲而知所處。至於受命則白蛇分,西入關則五星聚,更是足以明證天授。」

「無知者說,魏王之興,前有涇水雍塞之兆,近有王莽夢金人五枚之預,及其起兵鴻門時,太白經天,而河洛白魚也流傳甚廣,但公孫述已佔據金德,魏王不肯屈尊於木德之位,無可奈何,只能號稱自己五德俱全,這不過是騙愚人的話。」

「故而在祥瑞徵應上,魏王還是不如高皇。」

班彪將第四顆蠶豆撿起來:「四曰寬明而仁恕,高皇帝能封雍齒為侯。可第五倫卻睚眥必報,為了一家一姓之夙願,竟將河北劉姓八族遷徙入并州太原、上郡等處,分別安置在八個縣。」

班彪自然沒領會第五倫打擊河北諸劉的真正原因,他的格局只配盯著第一層,甚至選擇性遺忘了劉邦給嫂子家封「羹頡侯」這種小報復。

「五曰知人善任使,高皇帝從諫如順流,當食吐哺,納子房之策;拔足揮洗,揖酈生之說。悟戍卒之言,斷懷土之情。舉韓信於行陣,收陳平於亡命。英雄陳力,群策畢舉。」

「魏王麾下,雖也有不少將相之選,勉強勝任各方,但就謀士而言,有一馮衍而不能盡其用……亦不如高皇。」

五點看來來,第五倫也就「出身」這點和劉邦打平,其餘皆不如,稱帝,你配嗎?

班彪暗暗搖頭,這奏疏他最後還是決定不上了,班家老小還在關中,可不能殃及他們,他只打算用自己個人的舉動,來表達對第五倫稱帝的不滿!

他將五顆蠶豆攢在手中,起身暗道:「第五為王,我還能在天祿閣校書做事,可一旦稱帝,就不同了,彪當掛印而去!」

然而,班彪一個小小的秘書郎,不入流的小官,因為自己不積極主動,所以一直沒得提拔,在天祿閣坐冷板凳,並沒有印可掛……

……

「叔皮要辭官?」

按理說,班彪這小秘書郎的辭呈是交不到奉常王隆處的,可誰讓他入職早,遠在櫟陽臨時都城時就來供職了呢?

「彪病了。」這是班彪請辭的託詞,但他整個人看上去確實不太好,畢竟每當一個大漢崩潰的消息傳來,就會對班彪的信心產生巨大的打擊,加上經常熬夜奮筆疾書,二十齣頭的青年,卻憔悴得好似三十老漢。

「叔皮去職後,打算做何事?你如此年輕,不為國家效力,才華浪費了啊。」

對班彪決意離去,王隆頗覺得可惜,班彪哪怕心裡把魏王數落了個遍,但天祿閣的本職工作卻幹得很不錯,自然,他也順便將家裡沒有的諸書看了個遍,甚至抄了一份帶在身邊——班彪也開始接受一度鄙夷的「紙」了,你別說,這東西輕便易攜,連班叔皮都直呼真香。

他的行囊里,已經裝了滿滿一摞親自抄錄的《太史公書》,比班家藏書更為完整。

這也是班彪打算做的事。

「彪無治世之才,願摒棄案牘雜事,專心史籍之間。前漢武帝時,司馬遷著《史記》,自太初以後,闕而不錄。後雖有褚先生等續補,然多鄙俗,不足以踵繼其書。」

「彪願繼采前史遺事,傍貫異聞,作《史記後傳》。」

王隆心中一動,本想留班彪,但想到魏王的叮囑,念及班彪平素的表現,卻又欲言又止,遂任由此人離去,修他的私家史書去吧。

只道:「叔皮寫完之後,一定要送一份來天祿閣。」

「那至少是二十年後的事了。」班彪是卯足了勁,一定要寫一本巨著出來。

既然現實里諸漢費拉不堪,讓班彪大失所望,他只能去書里復興大漢了——因為路途遙遠,消息閉塞,班彪對東南的吳王秀所知甚少,還沒將他看做大漢之光。

王隆大笑:「二十年么?只願我能活到那時。」

班彪的離開,並沒有讓王隆難過,一來是現在王隆身邊不缺人才,上次文官考試選上來的人才,精通文章者多派給了他,少了一個班叔皮,無傷大雅。

其次嘛,關於那件事,魏王說了,一定要「政治上可靠」,最起碼要對魏王的事業心嚮往之,依然留戀前朝走不出來的人,就要排除在外,不配做此事了。

王隆看似不問小事,可他也發現了,班彪每逢聽聞魏軍大勝、諸漢敗北時,就總板著個臉,好似戴了痛苦面具,這麼明顯的態度,他還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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