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卷 共逐鹿 第403章 易姓

昨天的白鯉魚味道不錯,沒有濃烈的土腥味,應該是豪強自家池塘園囿里出現的異類,甚至可能就是觀賞之用,臨時撈上來客串祥瑞。

而第五倫自孟津前往城郭這一路上,但見沿途里閭多為丘墟,本該秋收的農田裡蔫蔫地長著些許莊稼,地里的農戶大多面有菜色,對過路的軍隊畏之如虎。

洛陽比去年的長安更慘:長安人交了好運,第五倫和劉伯升,這應該是各路軍閥里軍紀數一數二的軍隊了,第五倫為了清空太倉,給京師百姓發過幾個月的糧食,甚至還放任他們進王莽宮殿里零元購。

劉伯升手下魚龍混雜,雖遜色不少,但好歹尚有底線,寧可賣前漢林苑宮室,也不公然搶掠民戶。

相比之下,洛陽就遇人不淑了,司隸校尉竇融早來了半個月,向第五倫稟報了本地簡略情況。

「自新莽覆滅後,先是淪為新軍殘部和綠林軍的戰場,被劉玄派到河洛的諸王,多是綠林山大盜出身,搶掠起來毫不留情,從富戶、中家到平民都遭了殃。」

是啊那段時間洛陽混亂不堪,連特地來投漢的老儒都遭了毒手……

更要命的是,綠林的山大王們還經常調換,短短一年內,洛陽換了三位諸侯來鎮守,他們各有派系、軍隊,走的往往將洛陽狠狠洗劫一番,新來的也得嘗嘗甜頭。

第五倫聽得直搖頭:「如此做派,難怪洛陽的天,比河內高了三尺。」

竇融沒聽明白這暗喻,第五倫只道:「每來一個諸侯,便刮一尺地皮,三次之後,天豈不就平白高了三尺?」

「大王比喻得當。」竇融繼續道:「王匡等將乃山林草寇,連賦稅都不知如何收,而最後一任鄭王劉賜倒是知曉,按照漢制收十一稅。」

「十一稅,這麼低?」第五倫都驚了,稅就是租子,連他都收到四成,這鄭王怎如此良心。

可真正精彩的還在後面,竇融搖頭:「十一稅是不多,但這劉賜為了湊糧守住弘農,明明才更始二年,他竟已將田賦糧秣、苛捐雜稅,收到了更始二十年!」

第五倫驚呆了,還可以這麼玩?王莽時若是國庫不足,就搞「訾稅」,也就是對天下人征財產稅,已經十分露骨遭狠,豈料綠林更勝一籌!

虧得是他給了新朝最後一擊,不然亡在這樣的對手手裡,老王莽死不瞑目啊。

笑完後,第五倫又對洛陽人感到可憐,等進入洛陽城郭后,他發現這裡與長安區別極大:長安政治色彩濃厚,城市主體是各種宮殿。但洛陽則多是市坊里閭,雖然城市更狹小些,但實際容納的人口卻遠超長安。

但御車行駛在洛陽街頭,卻感受不到過去一千年的繁華,只有凋敝落魄。

「余記得,洛陽一城,在新室時,便足有十萬戶之眾!」

洛陽已經超過了臨淄、長安,堪稱人口第一大城,逼近五十萬大關,那現在呢?

竇融也只是粗略算了一下,只道:「如今恐怕不足三萬戶。」

銳減了十之六七啊!才短短兩年的戰爭,就讓城市裡二三十萬人消失。儘管直接喪命的是少數,更多人是發現亂世里城市中活不下去,相繼出奔而走,半數想辦法渡河跑去河內,其餘則往周邊山區散去,也有被綠林所擄的。

這就導致,單以洛陽城論,需要賑濟的人口沒有想像中多,第五倫決定給他們一條活路。

「洛陽人在周時就善於賈貨,自漢以來,先有桑弘羊,後來又出過師史這樣以運輸業起家的巨賈,轉轂百數,各郡國甚至還修建了『洛陽街』。又有大商人張長叔、薛子,訾產萬萬。」

然而這些巨賈家族,都被綠林一鍋端了,這也是綠林在各地統治迅速崩潰的原因:赤眉還知道團結底層,梁漢還明白拉攏大族,但綠林呢?除了南陽之外,他們每到一處,便把高層、底層同時得罪了。

「沒有幾年,洛陽的商業無法恢複,暫時還是以工代賑的老法子。」

經歷過長安的經驗,這種事魏國官吏已經駕輕就熟,第五倫令河內馮勤開始向南輸送糧船,募好民夫後,再讓軍隊帶他們去洛陽周邊的關隘,不少地方需要修復加固。

「都說師之所處,荊棘生焉,但余希望,魏軍所到之處,並非如此。」

第五倫不能保證他的軍隊秋毫無犯,但至少暫時沒有屠城等集體作惡發生,而軍隊那麼多人吃穿嚼用,也是一筆大生意。

將吏們管吃管住,只額外發點布匹,怎麼花是他們自己的事。

「余雖然只把洛陽當做河內的外屏,但還是希望,能稍稍恢複幾分元氣。」

第五倫的「行宮」是現成的,就在洛陽城南,此處有一片宮殿式樣的建築,卻是王莽時令大司空王邑等人來營建的宗廟、社稷、郊兆。

儒生對洛陽這天下之中一直有某種情結,覺得長安偏霸,洛陽才是推行王道的好地方,所以王莽效仿周朝,以洛陽為新室東都,為了證明上天也覺得這樣對,還搞出了一個「玄龍石文」的祥瑞,說什麼「定帝德,國洛陽」……

總之洛陽的宮室框架便是王莽搭起來的,如今卻便宜了第五倫,少不得又要對王巨君說一聲:「謝謝啊!」

第五倫得在洛陽待幾日,接見本地豪強士人,吸納一批進入體制,將河南太守、洛陽令的班子搭起來。

司隸校尉竇融卻向第五倫請辭:「臣願先往東方,為大王監督修繕虎牢關,順便……」

他作揖道:「臣也想以公謀私,去成皋祭奠一位故人。」

第五倫知道竇融要去祭誰:「司隸校尉且去,余在洛陽待數日,便要前往偃師縣。」

「此番東來,余也得了王祖父叮囑,要去祭奠一人啊!」

……

虎牢和成皋,其實可以視為一處,距離頗近,無非是關和城的關係。

前者是得名於周穆王時在此關過老虎,後者則取山嶺高矗瀕臨黃河之義。

虎牢關北面臨於大河,湍流就在關下數十丈高的山腳處滾滾刷溜而過。

嵩山余脈橫亘於南,哪怕是官道,也得越嶺穿溝。登高細視,西向出口多岐,東向暢向氾水兩岸台地。兩邊嶺崖高聳,嶺間孔道東西伸延,地形和函谷關、潼關很像,皆是一夫當關,萬夫莫開之處。

成皋城也修在山樑伾上,絕岸峻周,光丘梁就高四十許丈,城垣更像是它的女牆,此處最著名的戰績,就是攔住了西楚霸王的腳步,維持了楚漢均勢。

竇融沿著崎嶇不平的道路入城,經歷過一連串的戰爭和易主後,城池破損嚴重。而他要在此祭奠的人,自然是昆陽戰神、新朝大司空王邑。

「司隸校尉,打聽過了,王邑便是死在這糧倉廢墟里,聽說是自焚。」

竇融看著一年多前燒毀的黑漆漆廢墟,只擺下了一案幾的菜,外加一壺酒,唏噓道:「王公,竇融來看你了。」

王邑不但是竇融妹妹的丈夫,也是竇融的舉主、上司,十多年前,他便追隨其征討叛逆,一起參與了新室的肇造。

這之後竇融仕途多蒙其提攜。

只可惜,在昆陽時,大司空對他產生了誤會,竟將竇融囚禁,可這也沒能改變昆陽大敗的局面,三十萬人灰飛煙滅,竇融脫身西逃投靠第五倫,王邑則窘迫地退到這,在京師已陷的情況下,又堅守了洛陽、成皋數月之久,可縱有山河之險,卻擋不住人心淪喪,眾叛親離。

而王邑最後做的事,便是將成皋積糧一把火燒了。他的屍骸也一起化為灰燼,竇融連墳冢都沒法給他立一個。

「如今才短短一年,形勢卻變得我都快認不出來了,昔日困死王公的綠林,四分五裂,幾近覆滅。」

亂世就是這樣,各方勢力匆匆登場,又因為各自原因落敗退場,竇融只希望,第五倫能笑到最後。

竇融坐在廢墟前,說一句,就將酒往地上澆一點,自己再飲半盅,他酒量一般,竟自個喝醉了,這數年,當真將世上興亡看了個飽。

最後只帶著一點悲傷道:「廉丹戰死成昌時,新室尚在,王莽還能給他一個『果公』的謚號。」

「而大司空卻連謚號及諸侯之葬都不能享受。」

竇融倒酒,才發現壺中已盡,只拎著壺走入廢墟中,捧起夾雜著碳灰的土壤,將它們塞入瓶內,權當王邑的骨灰也在裡頭了。

「往後,融會帶著大司空同行。」

「你我都是劉秀手下敗將,但融卻有機會看到魏王有朝一日,徹底覆滅諸漢,擊敗吳王!」

……

而與此同時,第五倫也抵達洛陽、成皋之間的偃師縣,在當地人指引下,找到了一座荒蕪無人的野冢。

荒冢臨山,不仔細找還瞧不見,秋風吹得黃草芊芊搖曳。牧兒的歌謠響在黃昏之後,猶似昔日的悲歌薤露。

但今日,這墳冢卻迎來了高光,魏王親臨,官吏兵卒千數隨行。

荒冢規格不算小,但已經被破壞得夠嗆,有幾個很明顯的盜洞,裡頭的陪葬品恐怕蕩然無存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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