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卷 共逐鹿 第396章 烏托邦

「樊公就這麼恨王莽么?」

那「王莽頭」被帶下去傳示三軍後,真王莽這才緩過氣來,心有不甘問了樊崇一句話。

「當然恨!」

樊崇的回答理所當然,他做了大公,也沒什麼禮儀,依然盤著腿在榻上,說起當初還在莒地做佃農時,當地新官巧立名目,利用王莽頒布的五均六筦,將山川林澤收歸國有,以至於他們連上山砍柴都得交稅,樵夫當場失業。

「明明是海岱之地,官府的鹽卻賣得奇貴無比,吾等苦不堪言,索性做了盜賊,該砍柴砍柴,該販私鹽販私鹽。」

王莽有些慚愧,可這不是他的本意啊!五均六筦是為了抑制豪強控制山林,順便由官府給貧者貸款,以免他們落入豪強的債務陷阱中,淪為奴婢佃農。

所以歸根結底,還是劉姓和豪右的錯!

王莽也吸取了教訓,五均六筦和改革幣制這種複雜的事,暫時就不必再做了。

他遂向樊崇獻上了第二策,關於土地。

「古時候,每八戶人家設井田一處,一夫一婦耕田百畝,什一而稅,如此則國給民富而頌聲並作,這便是唐、虞之道,三代之治也。」

王莽照舊甩鍋秦朝:「然而暴秦無道,壞聖制,廢井田,導致土地兼并,貪婪卑鄙之徒產生,豪強大戶擁有良田千頃,貧弱小民沒有立錐之地。漢承其弊,豪民侵陵,分田劫假。百姓父子夫婦終年耕芸,所得不足以自存。富者則犬馬食人食,驕而為邪,這便是樊公與赤眉經歷的一切,王莽雖有責,但根源在於土地!」

王莽做皇帝時就意識到這個問題了,頒布王田令,將天下田土皆收歸國有,杜絕買賣兼并之道,這一刀,直接砍向了支持自己上位的豪族,宣布與過去幾十年的階級感情一刀兩斷。

結果可想而知,法令才推行了三年,就以灰頭土臉而收場,連王莽這麼執著的人,也服軟了,不強求豪強交地恢複井田,只死死咬著土地禁令不準買賣,好歹剎住了一點兼并之風——起碼是關中的。

如今新朝一滅,兼并重新盛行。尤其在南陽,豪右和綠林合流,混到了官職,手握兵丁,更始肆無忌憚。

王莽被綠林抓壯丁前就聽流民說,連參加綠林軍的人,回鄉後都不一定能保住田畝。

既然如此,赤眉就要體現出與綠林的不同之處,這一刀,必須切下去!

他上前一步,拋出了自己的老藥方。

「治季世當用猛葯!」

「滅豪右,分田地!」

……

「滅豪右,這我擅長。」

聽王莽提出這六個字,樊崇立刻就精神了。

從泰山到南陽,一路過來,赤眉都是這樣乾的,他們註定和所有貴戚豪右不死不休。樊崇也從沒想過要妥協共處,只是過去流竄作戰,吃完就走,土地則撂下,愛誰要誰要。

「如今既然要紮下根來,便不能如此了。」

王莽道:「赤眉已奪宛城,南陽其他縣也遲早能拿下,每個縣派遣一營萬人過去駐紮,本地豪強再大,還能家家都湊得出幾千徒附來?要麼逃要麼降。」

「等諸縣拿下後,不論大小,皆不可赦!尤其是舂陵劉氏、宛城李氏,新野陰氏、鄧氏、來氏,湖陽樊氏等,皆乃南陽豪族大宗,土地數百乃至於上千頃,富比王侯,應將他們一家不留,統統剷除!」

這也算公報私仇,南陽豪強擁護綠林反叛新室,王莽當初就心心念念要將其族滅殆盡,卻沒想到是假赤眉之手做到。

王莽道:「豪族夷滅後,其廣袤田土,則分予赤眉戰士耕之,多餘者用來安置本地人,每戶分一百畝。」

王莽不想承認,以武力強行均田的設想,源於第五倫在魏地的做法,他最後一次與阿倫相見時,王莽還想掃平綠林後,便在南陽試點推行,可惜旋即就被第五倫背刺,美夢成空。

樊崇對此策倒是贊同,但也有顧慮:「田翁之意是,所有人,不論身份,都分百畝?」

王莽道:「沒錯,樊公及諸公也得如此!以為表率,有詩云,損上益下,民說無疆,自上下下,其道大光……」

「田翁別念詩了,我聽不懂。」

樊崇頭疼,對王莽好不容易在典籍里找到損富益貧的證據不感興趣,接著道:「於我而言,自然願與兄弟姊妹均等,想必其餘諸公也是如此……」

話雖如此,但樊崇還是有點擔心:「可按照田翁的分法,赤眉兵卒與南陽本地人,亦無高低之分,也是每人分百畝?」

「必須如此!」

王莽堅持道:「田都是公田,不得買賣,更決不能有佃農。不患寡而患不均,只有這樣,才能使耕者有其田!」

王莽流亡這一年時間,也偶爾聽到來自魏國的消息,他以為,第五倫的均田,根本就不均!

首先是軍隊內部不均衡,根據軍功,得田從幾十畝到幾百畝不等。其次是外人分不到田,關中百姓只能當佃農,替第五倫的兵種地,這是萬惡的暴秦漢初名田宅制啊!王莽豈會效仿?

他要走相反的道路,絕對平均的井田制!

諸如每八戶共有一井,中央是公田百畝,八戶人家平素還要去公田幹活,同時上交十分之一的收成。

王莽已經想好了施行之法:「秋收結束後,先將各縣豪強土地集中,收歸赤和大公幕府所有,再舉行度田,丈量完畢後,將其一一划為井田,春日便可開種。」

樊崇覺得,此舉或許能使南陽貧者擁戴赤眉,且先答應現在宛城附近試試看,但又遇上了一個難題。

「田翁,赤眉中,恐怕湊不出那麼多識數之人,沒法丈量土地,你所說的地契也不夠人寫……」

赤眉在中產中的名聲太臭,宛城士人都跑光了,上哪尋那麼多刀筆吏啊。

王莽卻有一個妙計:「樊公軍中,正好有一批人,可做丈量記述之事。」

他指的正是俘虜營中已去奴名,實際上仍然為奴的劉姓宗室,像劉盆子兄弟那樣的人,加起來有一百多,大多受過良好教育。千金之子們跟著赤眉千里征途後,五體已勤,五穀已識,只用來放牛太浪費了,倒不如利用起來。

「每縣派幾人去,何慮計吏不足?」

樊崇一愣,旋即大笑:「好,此策甚善!」

「用昔日的大豪強劉姓子弟來度田均田,田翁啊田翁,你真是個大才!」

……

同樣做著一個均貧富夢想的樊崇,基本答應了王莽的提議,等離開郡府時,王莽看到「王莽頭」正在赤眉軍中傳閱示眾,一群年輕的赤眉兵,像踢蹴鞠一樣羞辱那老人的頭顱,讓它在地上滾來滾去。

但在王莽低頭經過他們時,眾人卻又敬重地朝這位「老祭酒」行禮。

王莽的目光,與地上的「王莽頭」空洞洞的眼眶交匯,胃中一時翻騰,竟忍不住跑到水溝旁吐了起來。

巨毋霸的大手掌輕輕拍著老瘋子的背,王莽喘過氣來後,只暗暗道:

「天生德於予,故予受盡背叛與磨難而未死。」

「文王拘而演周易,仲尼厄而作春秋,予之不死,必是天將降大任於予!」

王莽的心一度死了,如今再度復甦,但他必須找到老天讓自己活下去的理由,諸如完成項崇高偉大的事業,好讓自我感動勝過自我懷疑。

那他折騰了這麼多年,甚至不惜將墮落的子孫四殺五殺,為的究竟是什麼?

王莽想起自己年輕時,便是王家的另類,被五侯冷落,過過一段孤貧的日子,因而折節為恭儉,在貧窮怨憤中看盡了漢末黑暗,他是想改變這天下的!

他師事大儒勤身博學,貫通五經,但主攻的是還是《禮經》,裡面的《禮運篇》對他影響極大。

孔子說,夏禹、商湯、周文王、武王、成王、周公,這六位聖賢,沒有一個不是把禮當作法寶,用禮來表彰正義,考察誠信,指明過錯,效法仁愛,講究禮讓,向百姓展示一切都是有規可循。

然而那個時代,也只能稱之為「小康」,天子、諸侯的寶座,父傳於子,兄傳於弟,家天下而私之。人們各自親其雙親,各自愛其子女,財物生怕不歸自己所有,勾心鬥角、兵戎相見的事也因此而起,即便有聖賢輩出,遲早也會走向禮崩樂壞。

但孔聖又說了,在這「小康」之前,還有一段時光,那是大道尚存的年代。

大道不止是先王之道,也是天地萬物運行的規律,與天地和其德,與日月合其明,與四時合其序。

在唐虞時代,君主是禪讓的,百官是選賢與能的,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!

男女異途,各安其份;百姓沒有私心,助人為樂。那時候沒有爾虞我詐、陰謀詭計都用不上;大家都沒有私心,自然就不會去偷盜,所以路不拾遺,夜不閉戶,這樣的時代,就叫「大同」!

在孔子的時代,已經禮崩樂壞,很難回到唐虞的大同了,所以他就只能先求其次,一心想著恢複周禮,先回到小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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