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卷 共逐鹿 第368章 公平

漢家氣數已盡……沒有乎。

根本不是一個需要討論的問題,而是將一個不容反駁的結論擺在面前,然後要你就此展開論述,補全證據。

看到這題目,機敏的人立刻意識到。

「魏王是徹底不裝了!」

但仔細一想,第五倫也從來沒裝過,自鴻門起兵法檄文開始,他就絕不言漢。世人可以抨擊第五倫對新莽不忠,卻不能拿漢家非難他半個字。

現如今,魏國已經和兩個漢開了戰,與北漢也徹底翻臉,儘管還沒稱帝,但魏王之心,懂的都懂。

而這題目一出,不懂的也懂了。

躁動不安是有的,畢竟自新莽滅亡,「人心思漢」已經喊大半年了,腦子慢的人還沒轉過彎來。

但這一次,卻沒有任何一個人膽敢棄考,來參考的人,都是願意投身新政權者,也早該有這種覺悟。更何況身後的武官,前頭的文吏,多出自魏王舊部,都在曉有興緻地盯著他們。

誰若敢投筆而出,相當於公然承認自己是復漢派,後果不堪設想。

那些身在魏營心在漢的人,只怕要掙扎糾結了,但承宮卻沒那麼多思緒。

不論漢、新、魏,能讓他和弟子們過上好日子的,就是好朝廷!

承宮思索了起碼一個時辰,這才捋起袖口,將陋筆蘸墨,緩緩下了筆。

他容貌雖然可稱醜陋,但字卻極好,可惜學問不太出眾,文采也很一般,只能根據自己多年的見聞和感悟,徐徐道來。

承宮經歷過漢末的黑暗,後來從琅琊跋涉到長安,有了一路上的見聞和種種境遇,好歹言之有物。

其他人也陸續下筆,筆尖划過竹簡的細響,刀削刮磨的沙沙聲,還有呼吸、嗟嘆、咳嗽——好歹沒有邊為大漢哭泣邊寫的。

太學四館之中,兩千多名士子讀書人,絞盡腦汁,從各種體|位姿勢,來論證漢家氣數已盡,這是多麼難得的盛況啊!

主考官王隆從考場外巡視經過,看到的就是這一幕,微微頷首。

「此乃一舉多得,這也是在為日後大王正式稱帝,做輿論準備啊!」

……

策論要求五百字左右,受篇幅限制,沒法寫太多,但殫精竭慮的程度,比昨天只多不少。

承宮走出考場時,抬起頭,感覺脖子快斷了,天空依舊是陰沉沉的,就像弟子們的面色一般。

他們考的並不好,想想也是,一群來自武功鄉中的「小鎮青年」,最年長者三十,最少者十六,幾乎從沒離開過家鄉,平生接觸過最新鮮的知識,便是承宮帶來的。

然承宮也非名儒,夫子的水準決定了弟子們的上限,書翻來覆去就是那幾本,壓根接觸不到更廣闊的世界。

要他們去做刀筆吏、計吏、田官的工作,或許能夠很好勝任,可驟然談王朝氣數這種大問題,確實是強人所難了。

想到這承宮就頗為後悔,自己平素謹慎,少言時政,若是能多與弟子們談論一些就好了。

看似簡單的策論,卻是對人文辭、史學、政治乃至於立場的考較,這些東西,絕非承宮不藏私,就能教會他們的啊。

他如今只能繼續寬慰弟子們:「無事,只要不要寫成『漢家氣數未盡』便好。」

眾人都笑了起來,他們雖然是鄉下人,但還沒蠢到那種地步。

塵埃落定,放榜得到三月初十,有的弟子覺得沒希望了,打算提前回家去料理農事,但承宮留住了他們,說好要一起進長安城看看。

離開太學生舍,往北行六七里,儘是郭外里閭,雖然樹木基本被砍光了,但街衢通達,依舊有不少行人。

巨城雄偉,他們從城南覆蠱門入,總算能一觀這京師風物。

只可惜,和承宮當年所見長安既庶且富,都人士女,殊異五方,游士擬於公侯的情形不同。京師大大凋敝,連路上車馬也比過去破損不少,魏王不需要刻意推行簡樸了,大亂方罷,大家都很窮,縱是尚冠里、北第甲闕的居民,也要為吃食而煩惱。

但最起碼,秩序在恢複,希望在萌芽。

橫門大街是弟子們此生見過最寬的街道,能容十多輛馬車並行。

路面也不再是黃土路,而是石板鋪就的御道,有兩圈深深的車轍。

此時夕沉暮色,如紅霞灑落城中,修繕後的未央宮闕雄渾大氣,闕頂蒼龍張牙舞爪,氣吞山河。

看著這一幕,弟子中有人竟感動得哭了,只哽咽道,若非夫子教導勉勵,他們不可能鼓起勇氣,離開鄉閭,來見識長安的巍峨繁華。

時值下班時間,暮鼓敲響,大門敞開,結束朝會後的大臣車馬陸續從東闕駛出。

「聽人說,若是射策入選,甲乙丙三科,外加明法科的十個人,一共三百六,可以從東闕入宮,謁見魏王。」

有朝一日,此番入選的士人,或許也能成為朝官一員。

只可惜,考得究竟如何,弟子們心裡都有數,伴隨著鼓聲,先前還妄想一舉躋身上層的夢,也就此結束了。

遠遠望蒼龍闕一眼,就是他們此生,與九霄青雲最近的距離,只恨回家後要遭閑漢嘲笑,覺得他們白走一趟。

承宮也知道,連他自己能否上榜心裡都沒底,但還是對眾弟子道:「聽聞魏王勤勉,此刻應還在宮中,吾等縱不能謁見,就在此遙遙作揖罷!」

他帶著弟子們長作揖,這一禮,真心實意。

不論結果如何,承宮都要感謝魏王,給了他們這次做夢的機會!

……

第五倫確實在宮中,正津津有味,聽王隆稟報昨日的射策情形。

作為第一次文官考試,整個過程意外頻發,考生們手忙腳亂,官府也猝不及防。

只有第五倫這經驗最豐富的人,居高臨下觀察這一切,彷彿一場人類學試驗,頗覺有趣。

末了還大言不慚道:「好歹順利結束,汝等要好好總結,有何不足之處,好在下次完善。」

這趟招收的士人三百六十,能夠暫緩用人之急,下一次大規模文官考試,恐怕要到一統北方之後了。屆時規模更大,範圍更廣,官府面臨的挑戰也更加艱巨,組織考試本身,就是對朝廷的考驗。

回到考題上,皆乃第五倫故意設計。

「經術中關於論語、孝經的,不過是送分題而已。」

既然被稱之為「小學」,作為讀書的基礎,蒙學就開始誦讀的知識啊,若是連這都答不對,那說明文化水平確實不咋地,平時盡濫竽充數了,淘汰也不可惜。

唯獨有一道超綱題,乃是出於揚雄作品《法言》,第五倫敢說,這書全天下找不出十捲來,其中五卷還藏在宮裡,極其稀少。就是故意卡分的,純粹是為試後揚子之學大興,讓士子抄揚雄作品,抄出個長安簡貴來最好,到時候新做的紙也正好推出來。

常識題在第五倫看來也是送分,上個冬天,不少讀書人也餓了肚子,若是連宿麥怎麼種、怎麼吃都不了解,甚至沒興趣為了考試提前去知曉農稼,估摸也干不好基層官吏。

數術題才是拉開分數的重點,四道題難度依次遞增,考驗的是平素積累,絕非臨時抱佛腳就能完成的,有的人論經頭頭是道,卻連第二道「粟米」也做不出來。

「若是連糧官都當不好,要彼輩何用?」

但最關鍵的,還是佔了三十分的策論。

考生們的政治傾向,以及對時勢的了解,靠這文章便能分個究竟來。

「這策論就由文山與郎官們親自來審,沙汰大部分,最後將優異的三百餘篇呈與余觀之。」

第五倫很希望裡面能出幾個名篇,作為滿分作文,再讓王隆、馮衍等精通文章者也寫幾篇範文,而後散播到全國,讓官吏們廣泛傳抄、討論、學習,統一思想認識……

這次考試,考生會先向各地官府報備,拿了路引前來應試,進太學時又會登記一次,填得很詳細,連籍貫、師承、祖宗三代做什麼的都要涉及。

倒不是為了政審,而是第五倫想對考生背景做個小小調查。

眼下司直黃長、繡衣都尉張魚,便將這些整理好的內容送到了第五倫面前。

第五倫看後笑道:「太學博士弟子佔了大半,一千多人,果然是近水樓台先得月啊。」

「其次是五陵士林子弟,拜在各路私學門下,也有近千人,背景差次不齊,富者多,貧者少。」

而在野沒有師承,甚至像漢相匡衡那樣的窮苦子弟就更是僅有數百。

黃長問道:「大王以為,哪一批人入選最多?」

還用說么?當然是來自臨渠鄉義學的數十人,從幾年前起,第五倫讓人給他們傳授的,便是與考試內容差不多的東西,不但讀經傳,也學史學數,平素還要攆去田間地頭上上課,考核時亦是類似的形式。

朱弟算是其中佼佼者,他的小師弟們別的不行,這種考試卻最為熟絡。新式義學要推廣,還是得靠考試結果倒逼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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