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卷 共逐鹿 第322章 起龍

九月十八,劉伯升戰死當天。

為了打消更始皇帝懷疑,匆匆成婚那幾日,劉秀在夜裡確實暗有涕淚,還叫馮異發現。但也就數天而已,在此之後忙於旅途奔波、寄人籬下,得為自己這小團體的生存操心,就漸漸淡了。

可今晨,他卻哭得尤其厲害,從噩夢中驚醒時,枕布竟已全濕!

夢裡的情形已記不清了,好似是年少時的事,兄長笑貌格外清晰。

劉秀抹去臉上的淚痕自責:「我這是怎麼了?功業未創,受了點挫折便哭哭啼啼,羞為高皇帝子孫啊。」

他立刻翻起身來整理衣冠走出門,這是一間位於梁地睢陽城外郭的院落,一共三進,作為梁王劉永的客人,劉秀麾下眾人都住了進來。

朱祐在樹蔭下讀著不知從哪找來的書,手裡還捻著兩枚棋子,他當年可是在太學做過高弟講師的,行伍中也手不釋卷,文質彬彬。

陳俊和傅俊這兩個武夫則在院中手搏,一個持戟一個持刀與鉤鑲,你來我往。

濃眉大眼的馮異手持蒲扇,蹲在灶前扇著火,那煙火熏得他眼睛眯了起來。

雖說君子遠庖廚,但馮異卻是特例,他廚藝居然不錯,眾人吃不慣梁地食物,還是馮異能做點潁宛之菜。而勤力少言的臧宮則在挑著糞桶,在院後的園圃中澆菜——劉秀種的,他們已在此落腳月余了。

劉秀奉更始之命東來,使命有二,一是正式冊封梁王,讓後續的更始政權兩千石入駐劉永和董憲控制的各郡,其二是招撫赤眉軍。

但第一件事一直沒談妥當,而第二件事,劉秀更一直拖著,只留在睢陽觀察形勢。

眾人見劉秀起來後,都停下手裡的事朝他作揖。

劉秀看了一圈後道:「其餘人呢?」

馮異稟報:「銚(yáo)期、祭遵跟著王霸,去城裡打探消息。」

「鄧禹呢?」

眾人都笑了:「鄧仲華還在睡覺。」

「嘖。」劉秀笑罵道:「此子晝寢,真朽木也。」

笑歸笑,但他也知道鄧禹為何每天起得晚,屬下們收集來的情報,都是由鄧禹徹夜分析的,有時候劉秀、馮異打著哈欠去入睡,鄧禹卻仍在自己畫的粗糙地圖上琢磨半天。

自從新莽覆滅後,天下形勢風雲變幻,如今已是北漢、西漢、綠漢、胡漢,再加上汝南的劉聖也稱帝,竟是五漢並立,而霸郡占縣的豪傑也不可勝數,月余時間,各地多了許多新鮮的勢力。

劉秀不僅貫徹了他「好農稼」的人設,在園中種菜做小人之事,也暗暗留心天下大事。

而經過鄧禹的整理,雖困頓於梁城,但劉秀也能對如今形勢有一個比較清晰的認識。

快到吃飯的時候,鄧禹才黑著眼圈起來,也顧不上馮異遞過來的食物,先興緻勃勃給劉秀分析起現在的局面來。

「如今更始正在調遣綠林諸帥,進攻汝南『皇帝』劉聖,我猜劉聖敗亡不遠,撐不到入冬了。」

「梁王劉永則趁著更始無暇東顧,在梁、山陽、定陶基礎上,收取了沛縣,親臨祭高皇帝,又讓董憲往東攻取東海郡。」

「赤眉數十萬人還留在淮北,新朝的吾符郡,但入秋以來糧食不太夠吃,漸漸往西擴散到陳地淮陽。」

「河北、巴蜀局勢不太清楚。」

鄧禹一口氣說完這些,又提到最關鍵的一點:「而明公之兄伯升將兵前往關中,明著是去打隴右西漢,實則卻被更始封為馮翊王,我覺得以伯升性情,或與第五倫有一戰啊!」

「長安是個陷阱,我已寫信提醒,但伯升還是一頭扎進去,若是再與第五倫開戰,恐怕討不到好。」劉秀憂心忡忡,不免想起昨夜的夢,心裡頗為不安。

但面上卻故作樂觀:「以伯升之勇,誰能攔得住他?」

言罷笑著將肉、菜給同案而食的鄧禹推過去:「仲華快吃,都涼了。」

劉秀也顧不上操心他人了,不多時,有官吏奉梁王之命,來拜訪劉秀。

「劉使君。」

因劉秀建節銜命,以臨四方,故有此稱,卻聽那梁宮官吏說道:「梁王邀請劉使君,前往梁園狩獵!」

……

梁地也是人口繁盛之處,然而就在睢陽大城附近,卻也有一個能與上林苑相媲美的園囿。此處宮觀相連,奇果佳樹,珍禽異獸,靡不畢至。

梁王劉永作為主人,不無自得地給劉秀介紹此處:「昔日孝王作耀華之宮,築菟園,此山腳百靈山,山有膚寸石、落猿岩,文叔,你看那像不像一隻猿猴?」

我看你更像只上躥下跳的猿猴,劉秀禮貌地笑道:「確實像極。」

「這裡是修竹園,園中竹木天下之選集,諸方游士各為賦。」

劉永不吝表現自己的文學修養,吟誦起一首《梁王菟園賦》來:「於是晚春早夏,邯鄲、襄國,易、涿容麗人及燕汾之遊子,相予雜還而往焉。」

確實能想見,當年梁孝王初築梁園,齊人鄒陽、公孫詭、羊勝,吳人枚乘、嚴忌,蜀人司馬相如,各地的文學家們紛紛來做客,徘徊在奇花異卉、茂林修竹之間,但見重樓起霧,飛閣生煙,離宮、別館中看不完的霓裳翠袖,聽不盡的夜夜笙歌。或艷陽高照,或月白風清,孝王與文士們因物起興,酬唱應答,真可謂文學盛況……

但梁孝王修築此園的目的,只怕不止是享受吧?亦是自負抗擊吳楚有功,心生野望,開始為自己上位造輿論,這梁園一面是展現財富,一面也是招賢納士做準備。

而今日的梁王劉永,據劉秀月余時間觀察,野心也不小啊,今天其意不在遊園,而在劉秀身上。

劉秀身份不同一般,乃是舂陵首義之人,也是昆陽大戰,三千破三十萬的英雄,劉永思量,若能招攬此人為己所用,何愁大事不成?

若是他不願呢?

那也簡單,劉永正欲借劍殺人,讓赤眉和綠林火併,他好得漁翁之利,這劉秀就是一個很好的引子。他待會要稍稍透露野望,若劉秀拒絕,劉永就要在他出使赤眉之時,故意派人在後尾隨,抹紅眉毛襲殺!

反正赤眉組織混亂,類似的事時有發生,再假扮綠林打赤眉別部一波,如此可令綠林、赤眉交惡。

一念如此,劉永遂道:「文叔還是應該多出來走動走動,在院子里種圃,哪有在此地射獵遊覽快活啊。」

二人走到一處名為「起龍囿」的花園就坐,幾口溫酒下肚,劉永談興大發,說起了平素不會透露的話。

「文叔知道何謂起龍么?」

劉永自問自答:「謂使龍騰起而行雨也。」

「我上月前去豐沛祭祀高皇帝,聽當地人說,高皇帝之母劉媼,嘗息於大澤之陂,夢與神遇。是時雷電晦冥,太上皇往視之,卻見蛟龍伏於劉媼之上。已而有身,遂產高皇帝。」

雖有暗示劉邦不是劉太公親生的嫌疑,但這個重口味的夫前NTR故事遂被傳得有鼻子有眼,諸劉也信以為真,確實把自己當高貴龍種了。

「如今新莽已滅,然諸漢並立,譬如龍生五子,相互吞食,文叔以為,這其中誰,才是真龍?」

劉秀琢磨著這個問題,品味劉永的目的,只憨厚地笑道:「身為更始皇帝之臣,真龍自不必言,不過……」

「在南陽,『起龍』二字,可不是天龍行雲布雨,而是指滑坡。」

「我的故鄉周圍多山,雨水後時常崩塌,當地人傳言說,這是蛇化為龍所致,故曰起龍。」

「如今也是群蛇化龍,五龍相爭,但或許,也有在山中隱介藏形的有角之蛇蟄伏等待,準備乘勢而起,得志而縱橫四海呢?」

劉永詫異:「文叔指的是汝兄伯升?」

「不,我指的不是伯升。」劉秀搖頭,他的傻哥哥啊,已經一頭鑽進了困龍的陷阱,也不知現在如何了。

「那文叔所言的有角之蛇,那未來的真龍是……」

劉秀笑而不言,只看著劉永,微微作揖,一副「你懂的」表情,劉永先是一愣,然後狂喜。

原來是我啊!

「我知道文叔的委屈。」

劉永親熱地執劉秀之手,感慨道:「舂陵舉事、小長安、唐河,最後是昆陽,文叔之功,不亞於伯升,更是遠超綠林諸渠帥。」

「但更始卻連一個王號都不捨得給,這飛鳥尚多,就要將良弓藏起來,實在是叫天下豪傑寒心啊!」

「我之所以拒絕更始派遣二千石入梁,就是出於這擔心,我覺得,更始,非真龍也!」

「董憲也未得王爵,但他在東方,卻是『董王』!文叔,留在梁地罷,他日,必能建諸侯之儀!」

雖然沒有直說自己也有稱帝野心,但這已經是明示了,只要劉秀願意歸順自己,劉永絕不吝嗇王爵!

他正滿懷期待地等著劉秀答案,親信卻匆匆跑來,說有要事稟報。

「當面說就是。」劉永故作姿態:「文叔是吾叔父,自己人!」

劉永是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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