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卷 共逐鹿 第319章 庖丁解牛

朱弟和張魚,都是第五倫微末時開煤礦收留的流浪孤兒。與跟著第五倫到處跑的張魚不同,朱弟多在第五里義學讀書,他是個老實孩子,頗為上進,曾立下護送第五霸從長安脫身的功勞,如今在第五倫身邊做秘書郎。

今夜,他看到原本自己經手的那筐劉伯升軍中文書,在細柳營里一進一出後,就忽然變得滿滿當當,憑空多了一大束帛書、簡牘時,還有些不知所措,只當是自己查漏了。

而打開一份簡牘,嚇,墨跡還沒幹呢!

每片上都是劉伯升寫給五陵豪強的信,表示上次收到他們的投效文書後十分滿意,約合某月某日在渭北響應,共擊第五倫……仔細看了半天,滿本的字縫裡都寫著兩個字是「栽贓」!

「廷尉,這……」

朱弟頓時明白了,愕然看向張魚和奉命整理這些名錄的廷尉彭寵。

彭寵被第五倫點名來「調查」此事,自然也明白原因,既然他在戰場上沒本事,那就在其他方面出力,只能硬著頭皮接了這黑活,同時暗道:「難怪魏王讓我做了廷尉!」

見朱弟面露不安,彭寵遂對他說道:「朱侍郎,你聽說過腹誹罪么?」

「漢武時,顏異與客語法令有不便者,異不應,微反唇,遂被張湯告腹誹,下獄死!」

這是漢武時酷吏張湯的發明,當時的大司農顏異與門客站在丞相府外說話,其客就漢武改製表達不滿,顏異聽完沒吭聲,只是稍稍撇了下嘴角。張湯得知此事後,馬上跟武帝啟奏,說顏異這廝身居高位,聽聞有人議論當朝法律不當,非但不加以反駁,還在心中暗暗加以誹謗,絕對是死罪。從那天起,大漢法條中便多了一條腹誹罪。

彭寵道:「五陵豪右,亦是心懷叵測,羨慕渭南豪強得分上林苑,抱怨魏王所賜爵位微小。」

「當劉伯升進軍時,彼輩既不肯出人力糧食支援魏王,也不送子弟來輔佐,竟欲作壁上觀,而助勝者。更有不少人,同時接受了西漢印綬,以列侯自居。」

他們雖然還沒膽大到直接與劉伯升通信,裡應外合的程度,但下次呢?當第五倫與也頗受豪強支持的西漢角逐時,會不會在背後捅刀?

所以彭寵認為,五陵豪右和顏異一樣……

張魚替他將那不要臉的話說了出來:「沒錯,雖然沒有付諸實際,但彼輩在心裡,已經反了!」

所以這是……腹反罪?

這邏輯鬼才驚得朱弟都微微反唇,當然,以「腹反」為罪名當然不能公開說出來,於是就有了這份名單和一大扎書信,不是要證據么?給他證據!

既然是特地製作,那其中也就不存在「殺錯」,都是以第五倫記錄多年的小黑本子為基礎,按著當年因為富不仁被打叉,且後續沒有積極支持他的豪強,挨個點名。

只要粗略將這名錄一看,就知道第五倫重點打擊的對象是誰了,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:前漢遺老,元康列侯。

漢宣帝元康四年(前62),施行了覆蓋面較廣的「詔復家」政策。詔令若干在高後、文景及武帝時代因各種原因失去「列侯」地位的開國功臣後代,重新恢複貴族身份。

這批人有多少呢?一共一百二十四家!這固然是漢宣帝在除掉霍氏後,為了鞏固自己繼位合法性的寬厚政策,但亦也讓朝廷背了本已被漢武除去的一百多個包袱。

這批複侯者主要安置在長安周邊,恢複的不止是列侯,還有賜田,賜宅,如今幾代人過去,雖然在王莽時丟了侯爵,但都已經成長為跨里連鄉的豪右。

「長陵縣以酇文終侯蕭何之後,舞陽武侯樊噲之後,陽陵景侯傅寬之後為首,有十一家。」

第五倫對老鄉們毫不留情,十一家無一遺留,統統在打擊之列。

「陽陵縣有留文侯張良之後、隆慮克侯周灶之後為首,共十二家,除張氏家主張越無涉外,其餘十一家皆與劉伯升往來。」

「茂陵縣有辟陽幽侯審食其之後為首,亦是十一家。」

「平陵縣有成敬侯董蝶後裔等,兩家。」

五陵已去其四,倒是可憐的漢惠帝陵邑安陵縣,因為狹小,沒有安置元康復侯者,這個縣最大的家族是班氏,但班氏沒有佔有太多土地,一門心思搞藏書了,名聲很好。

又接受了第五倫的徵辟,聽說班彪已經去了櫟陽協助管理圖書,第五倫就高抬貴手,放過了他家——班彪這小角色的一切言語,都是對著書暗暗「腹誹」,連傳到魏王耳邊的機會都沒有。

如此一來,名錄里一共三十三家豪右,幾乎佔了渭北豪強的半數。

彭寵、張魚將名錄列好,交到第五倫手中時,第五倫看了許久,義憤填膺。

「日防夜防,家賊難防。」

「我渭北蕭牆之內,也有『家賊』,要收拾啊!」

「這三十三家豪右反覆已久,皆以為劉伯升來勢洶洶,余不能自保么?」

第五倫頗為慍怒:「廷尉!」

彭寵立刻出列下拜:「臣在!」

「彼輩該當何罪?」

「謀逆大罪!」

彭寵應諾:「當逐一點對姓名,下獄審訊!」

第五倫頷首:「准廷尉之議!」

等等,這怎麼成了我的提議了?彭寵有苦說不出,但連任光都封侯了,而他至今還只是個「伯」,屬於元從功臣里掉隊最厲害的人,再不進步就要泯然眾人了。他意識到,自己能不能封侯,就看這一遭了。

彭寵遂稽首接令:「臣立刻著手布置!」

君臣唱了一出早就謀劃好的雙簧,這一系列殺氣騰騰的話語,讓萬脩等人立刻猛醒,難怪第五倫不讓他們深入渭南,而是繼續保於渭北,駐紮在五陵,原來是為這件事啊!

也有人微微擔憂:「大王,此案牽涉如此之廣,彼輩姻親聯結,恐怕會引發渭北震動。渭南豪強或多或少都曾協助劉伯升的,更不可能寬赦,恐怕彼輩會於塢堡自守拒降,亦或是投靠西漢……」

第五倫卻不擔心:「五陵豪右雖盛,三十三家加在一起,能出一萬徒附么?而我有兩萬虎賁,才滅劉伯升,敗舂陵兵,血刃未乾,甲胄未卸,彼輩若欲反,那就反罷!」

如今的第五倫挾大勝之威,真可謂「虎視何雄哉」,才有底氣來做這件事。更何況,那些名聲較好,會引起公憤的人家,他也盡量先不碰。

「至於渭南豪右……」第五倫笑道:「別家的帝王都偏愛傳檄而定,唯余不然,趁著強敵劉伯升已去,綠林南撤,渭南諸姓若是要反抗,就讓諸位將軍帶著兵卒一個個塢堡去打,倒也是練兵的好機會!」

元康復侯者安置在霸陵、杜陵等地的也有不少,識相的在第五倫撤往渭北時就跟過來了,剩下的多是心存僥倖者,在政治上已經被第五倫放棄。

這些人在政治上心向「大漢」,對過去的列侯權勢念念不忘,他們還沉溺在祖先蔭蔽的舊輝煌里,除了少數人外,基本都是要被新政權清掃的對象。

第五倫只提了政治上的舊賬,但促使他下手的主要原因,卻是經濟——渭北豪強通過長年累月的兼并,佔地太多,光這三十三家的土地加起來,沒有一萬頃,也有八千頃。

「漢初時,漢高除秦禁土地買賣之令,當時雖有土地兼并,但未有兼并之害。戰亂讓大量戶口消失,以口量地,其於古時猶有剩餘。而漢高軍功授田,幾乎人人都能得百畝。」

「然自漢武以來,戶口滋生,兼并日盛……」

漢朝的列侯是其中的急先鋒,他們身寵而載高位,家溫而食厚祿,因乘富貴之資力,以與民爭利於下,廣其田,多是利用政治權利賤賣、強買,於是富者愈富,貧者無立錐之地。

「尤其以五陵為盛,移民承戰國餘烈,多豪猾之輩,其併兼者陵橫邦邑,桀健者則雄張閭里。」

沒錯,說的就是第五氏!

漢武帝打了一遭,但宣元之後,又一發不可收拾。其子弟武斷鄉曲,魏王的號令在很多地方,連下縣、鄉都困難,簡直是人均第五氏,這樣的腫瘤不擠掉,留著過年么?

但這個目的不宜公開,只能藏在第五倫心裡腹誹,畢竟魏國的元從功臣里,也有一大批豪強呢!諸如櫟陽景氏,茂陵耿氏、馬氏,他們所佔土地就比「前漢遺老」們少?如今尚且如此,以後得了更多封賞就更不必說了。

而第五倫自家的臨渠鄉諸第,從第一到第八,儼然王族,如今也成了關中的大豪強!

若只盯著政治原因清算,不擴大打擊面,手下人會拍手叫好,干翻舊權貴,新貴們才能分到更多利益。

可若是要坐下來算經濟賬,按階級來論,他們就要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了。

革自己的命需要巨大的智慧與勇氣,上來二話不說,在敵人環伺的情況下,先把自己臂膀砍了,再捅大動脈一刀,最後手腳打了起來扭在一起,被人撿了漏,那是自殺,不叫革命。

第五倫聽過一個故事:庖丁剛開始殺牛時,眼睛裡是一整頭的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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