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卷 共逐鹿 第314章 賭徒

在劉伯升記憶里,舂陵的天空永遠是晴朗的,碧天白水,蟬鳴陣陣,外加一株大榕樹投下的綠蔭,這便是他們的少年生活。

除了舞刀弄劍外,劉家一母同胞的兄弟倆也會玩些代表宗室子弟文質彬彬的遊戲,比如對弈。

「啊啊啊啊!又輸了。」

年紀稍長的劉伯升倒沒有頑劣到學他們的老祖宗漢景帝,輸棋也輸人,直接抄起棋盤砸爛弟弟腦袋,他只是恨恨地錘了一下,震得黑白棋子亂飛。

而稍小几歲的劉秀,總會抿著厚嘴唇笑一下,然後乖乖低頭去將四處滾落的棋子一顆顆撿起來。

劉伯升則會雙手抱懷看著老實內秀的弟弟,生著悶氣,看了一會過意不去,只將二人約定的賭注,一柄新到手的拍髀不情不願地贈予他,又嫌劉秀不會用,手把手地親自指點於他。

「阿秀,你記住了,要這樣捅人,才能致命!」

兄弟關係是複雜的,有早早喪父的相依為命,也有因族中長輩更疼愛劉秀而產生的小小嫉妒。但不管劉伯升嘴裡怎麼嫌棄劉秀,說他難成大器,若是舂陵乃至蔡陽縣誰敢輕辱弟弟,不管是縣令的兒子還是輩分大的同族少年,劉伯升定直接帶著伴當們抄傢伙上門,打得對面孩子跪地求饒!

「對弈有什麼好玩的。」

當劉秀提議再來一盤,這次他持黑讓子時,劉伯升如是說。做兄長的不太願意承認,對弈太考驗耐心和布局了,這是他永遠也鬥不過劉秀的遊戲,只道:「我還是喜歡六博!」

六博比對弈簡單,行棋前要先投箸,那很考驗運氣,劉伯升就喜歡賭!

「我不得不賭時,也會賭。」劉秀只將黑白棋子攢在手心,一點點將其放回棋盞里,若雨珠灑落玉盤,嘩啦作響。

他抬起頭對兄長笑道:「但能運籌而勝的,何必將輸贏,全寄托在賭博孤註上呢?」

「大將軍,大將軍?」

一陣來自營帳外的呼喚,將劉伯升從往事里喚回現在,低下頭,毛筆握在手中,簡牘上寫了他的名,已經封好;抬起頭,正前方,錯漏百出的行軍圖掛在營中,上面標註了來歙目前可能抵達的地點,以及東方戰事發生的位置,但東西兩方結果都是未知。

「文叔,我現在,已是將手中能夠運籌的東西兩枚棋子,都扔了出去,只剩下手中孤注了!」

劉伯升暗暗自語,同時看向輕聲喚自己的人,乃是舂陵族人劉終,起兵之處曾助他襲殺湖陽縣尉,如今在更始朝廷里做侍中,與劉秀關係十分要好。

眼下劉伯升正在寫的信,就是欲交給他保管。

別看劉伯昇平素大大咧咧,張口閉口「渭水投兵可斷」,但與第五倫對峙這麼多天以來,他也知道自己遇上了強敵。對面畢竟是第五倫的老家啊,君臣一心,軍民一體,將渭水防線守得嚴絲合縫。

簡單的誘敵不起作用,非得咬著牙將舂陵兵精銳分給來歙,又讓麾下「雜牌軍」里最能打的鄧氏兵東去接應王常。

這兩枚子就好似將石頭扔進了渭水,遲遲沒有反應,直到今日午間,駐紮在細柳營的魏兵忽然躁動不安,有三四千人出營後向北而去,打的還是「耿」字旗。綠林情報再差也知道,那是第五倫麾下一方大將耿弇。

「定是東、西兩路得手,逼得第五倫不得不調兵回援!」

眾將皆喜,劉伯升也希望如此——必須如此!

靠著分上林苑,從渭南豪強處得來的糧食雖然還有剩餘,夠他們撐到入冬,解決了這源頭後,劫掠頻率稍稍減少,但分宮室讓士卒提升的士氣卻被時間一點點消磨,得在徹底殆盡前開戰。

「阿終,你是自己人。」劉伯升對族人,多以親昵稱之。

「今夜,我親自將兵渡渭進攻,你留守於此。」

「若我能歸,則此信不必送出去。」

「若我不能歸來,便往南,去投漢中王劉嘉,往後再替我將這信給文叔送去。」

劉終聽呆了,他雖是極親密的人,卻從未見過劉伯升如此作態過,只道:「大將軍,這一戰當真……」

「亂想什麼!」

劉伯升卻又哈哈大笑起來:「我若歸,必是全勝而歸。」

「我若不歸,則定是殺瘋了,一路打到櫟陽,甚至是河西去,來不及回來,要讓你替我去給劉嘉和文叔報喜!」

他站起身來,緊了緊自己的甲胄,恢複了那輕蔑的神態:「所謂魏王倫,土雞瓦狗罷了!」

……

走出大帳後,一眾舂陵兵的校尉聚在一起商量渡渭的具體方略,而他們中有個扎眼的人——岑彭孤零零地站在不遠不近處,作為降將,他身份有些尷尬。

劉伯升大大咧咧地與眾人打了招呼,又喚了岑彭到一旁。

「君然,聲於東西而擊其中游之策,多虧了你替我畫計補全啊。」

劉伯升看著岑彭道:「你與第五倫是相識,卻能盡心為我籌劃,我沒看錯,君然確實是大丈夫。」

「將軍釋我不殺,岑彭堂堂正正,既然降了大漢,在將軍麾下,就會儘力。」

就像他明知新朝大勢已去,卻非得陪著嚴尤,在宛城堅守到最後一刻,岑彭是為情義而獻策,非為某個固定的政權。

但岑彭也有一個疑問,一直不敢說,直到今日,大著膽子提道:「末將偶聽人說,魏王欲以將軍弟妹來交換我,卻被大將軍拒絕,為何?」

「岑彭一介敗將,難道比文叔將軍愛妻,陰氏子弟更有用么?」

「岑君然,太看輕自己了。」

劉伯升肅然道:「蕭何言,諸將易得耳,至如韓信者,國士無雙。」

「你岑君然也一樣,是帥種,是國士!再加上我敬佩你的為人,自不能以區區婦人孺子來換,這是羞辱,奇恥大辱!哪怕她是吾弟中意的人亦如此。」

劉伯升大笑:「若是第五倫願意拿渭北十五城來換,我倒是可以考慮考慮。」

這是將岑彭比喻成和氏璧了,這讓他心裡更加難過,垂首道:「區區降將,得將軍厚遇,無以為報。」

真是讓人糾結又難受,岑彭一面希望第五倫能贏,一面又不希望劉伯升輸,前者是第一個發現自己才幹並加以舉薦,有知遇之恩;後者則赦己以顯義,又讓更始封自己為侯,乃是救命之恩。

但第五倫、劉伯升那註定衝突的野望,卻非得讓他做出選擇。

劉伯升也看著岑彭,問出了那個問題。

「君然以為,此役,我有幾分勝算?」

「說實話!」

岑彭既然能為劉伯升畫策,自然也明白這一戰意味著什麼,只咬牙道:「若東西鄧將軍、來將軍兩路皆能成事,而大將軍渡渭一擊,則是五五!」

「即便那樣,也才打平手?」劉伯升復問:「若是沒有他們呢?三七?」

「魏王有渭水及舟楫之利,勝負當在九一!」

「一成么?」

劉伯升緘默了,半晌後卻又哈哈一笑:「這比率,可以賭了!」

他點著岑彭:「你真是從不說假話,也不願作偽啊,難怪在新朝十餘年,竟鬱郁不得志,直到遇到了第五倫與嚴伯石。」

「看在君然面上,我勝了,會饒過第五倫。」

說完這句話,劉伯升正色離去,留了岑彭待在渭南營地里,但他心裡,卻有沒說完的話。

「可若我不幸敗了,岑君然,你該做何事就去做,也不必記著我的情!這一注,劉伯升,賭得心甘情願!」

……

渭橋一共三座,中渭橋正對長安,東渭橋則到第五倫老家長陵去了,西渭橋就在眼前,對岸就是細柳營。

他們的浮橋是搭建在西渭橋殘骸上的,據說是王莽害怕第五倫所以燒的,但劉伯升覺得,這是第五倫害怕他才燒的。

木橋板已盡數焚毀,但從漢朝起就改用的石頭墩子卻還在,每隔十餘步就有一個,佇立在河水中,被煙火燎過後黑乎乎的。

浮橋在過去幾天里相繼開工,先令善泳者游過去,拉幾條繩子到橋墩上作為固定。然後再把一些小船固定在繩子上,再在小船上鋪上木板,具體下來當然沒這般簡單,但在劉伯升眼中就是如此,再深究到哪個繩結該怎麼打,板子要如何搭,怎麼讓船在流水中保持平衡,那就是工匠的細膩活了。

綠林軍習慣於運動作戰,搭浮橋經驗豐富,為防敵人火船來毀浮橋,他們留了心眼,在橋墩左、右各搭了一道,其中左橋更長,右橋更短。

左橋已經搭建了四分之三,離北岸就剩下幾十步,水性好的幾個猛子就能扎過去。但現在搭建得頂著敵軍的弓弩和火箭,每天光顧著滅火了,右橋搭了三分之二,也堪堪在敵人射程範圍內。

劉伯升坐在渭水邊,等待日頭一點點西沉,對面似有關中歌謠之聲,唱的是《戰城南》,聽說第五倫已經親自入駐了細柳營,又聞人言,這位魏王最愛讓士卒們相互拉歌。

而唱到「梁築室,何以南?何以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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