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卷 共逐鹿 第305章 橫跳

「第五倫之器小哉!」

長陵縣西鄉樊氏莊園里,響起了這樣一個聲音。

這若是個女子之言,只怕要引起誤會,可惜是個年過五旬的老漢所說,倒是大煞風景。

樊築將去櫟陽領來的印綬往案几上重重一拍,嚇了正在做針線的小妾一大跳,就坐在榻上,撫著大鬍子生悶氣。

樊氏歷史悠久,乃是樊噲的後代,大漢開國元勛,立下了赫赫戰功,高皇帝時封侯,定食舞陽縣五千四百戶,名列前茅。

然而後來樊家因捲入呂氏之亂失侯,孝文寬容大量,又復侯。

孝景帝時又因為鬧出借種綠帽醜聞失侯,就此中斷百年,漢宣帝時思及開國功臣勛勞,重新復侯,安置到了渭北長陵。

可等到,王莽代漢,他們家的爵位又丟了!

幾次反覆後,樊家傳到第十代家主樊築,再度迎來了轉機。

去櫟陽前,樊築是頗有信心:「我與魏王是故交,當年長平館之會,魏王和景丹皆駕雜色母馬,眾人皆笑,唯獨我看出他絕非凡俗,如今果為諸侯。」

樊築卻是記錯了,明明是他率先面露不屑,而第五倫對他的觀感很差,因樊氏為富不仁,小本本上還打了「×」,只待以後收拾。

再者,起兵誅莽時,樊家猶豫了許久才跟著王元舉旗吶喊,沒有出一點血,這之後第五倫擊河西、河東,也未有貢獻,糧食都沒捐一石,就坐等分果子了。

如今樊築巴巴跑到櫟陽,本以為他家怎麼也能混上千戶侯位,喝個湯,結果卻只得了個「子爵」。

「這不是將我家連降兩級么?奇恥大辱,奇恥大辱。」

樊築怒從心起,其實他家沒落已久,早就是一個小地主,實際控制的地盤也不大,一個亭,但過去的身份卻依然固守不放,把祖先的功勛當成自己享樂理所當然,還想用前前朝的劍,來獲魏王的爵。

「王元也不曾出大力,他憑什麼是三千戶侯?」

「新秦中的張純來投得更晚,他怎麼復了侯?」

樊築卻不曾想,王元與第五霸是朋友,賭注下定後積极參与魏國建制,甚至願替第五倫跑去隴右與隗氏通洽,還是渭北豪右領袖,一呼百應,他有么?而張純一來就獻上四個縣,說話又好聽,他有么?

但樊築就是覺得委屈,魏王封賞,不平!只要給他的不夠多,就是不均!

惱恨之下,樊築將「西漢」輾轉送來的侯印翻了出來,在方望建議下,隗氏倒是大方,一口氣讓渭北幾十家豪強都復為列侯!但先前樊築覺得這是空口承諾,隴右太遠,沒法兌現,不如近點的第五倫靠得住,可如今看……

「不愧是田齊遷虜餘孽,寒門家人子,眼界、心胸皆不夠大,第五倫恐怕難以成事。若隴右的元統皇帝打過來,我樊築,第一個起兵響應真天子!」

樊築愛不釋手地盤著「侯印」,期盼隴右早日東進,而魏國的子爵印被扔到箱底,旋即,他又念起前兩日對岸送來的消息。

「哪怕是劉伯升,對吾等豪右,也比第五倫要好。」

他聽人說,劉伯升不愧是柱天大將軍,頗為大方,給渭南豪強分了他們覬覦已久的上林苑。樊築的朋友蕭言當初率先南下投奔,就得了一大片,如今也是劉伯升身邊的紅人,早知如此,樊氏就該舍下這老家百多頃地,追隨而去的。

樊築已下定決心了:「若第五倫給我一個侯位,我家還能支持他,其與綠漢、西漢交戰時,至少能兩不相幫。」

「可如今,若劉伯升與第五倫打起來,我樊氏,還有遭了冷遇的渭北豪右,必是冷眼旁觀,坐待這所謂的魏國自滅,待其要塌時,還上去推一把!」

「讓他知曉,沒有吾等支持,會是何等下場!」

……

樊築不滿足子男之爵,而渭北豪強里,一個爵位都沒撈到的大有人在,安陵班氏便是如此。

班氏亦是源遠流長,最顯赫時是漢成帝時,班婕妤頗有名氣,與同在一宮的許皇后、趙飛燕、趙合德相較,色雖不如,賢才勝之。

作為漢家外戚,班氏卻沒有仗勢擴張,反而兢兢業業專註於學問,曾獲得漢成帝御賜的中秘之書副本。

連王莽都仰慕他家名望,和同為黃門郎的班氏兄弟結交友善,兄事班斿而弟事班稚,班斿去世時,王莽甚至親自披麻戴孝,傷心不已。

但新朝建立前後,班氏卻好似感覺到了什麼,刻意疏遠了王莽,作為老朋友,在外地做二千石,竟沒有響應王莽要他們獻祥瑞的號召。結果被捕下獄,虧得王政君、王莽念舊情饒了一命,但也就此順利遠離政壇,全家退居府邸,繼續潛心於學術。

這一代的班氏家主,名叫班嗣,擅長老莊之學,亦是關中有名的大學問家,曾與揚雄遊學,桓譚都找上門來借書。

也因為這層關係,第五倫稱王后,立刻派人來辟除班嗣,希望他發揮長處,擔任秘書大夫,去協助王隆等人整理搬遷的宮中藏書。班嗣第一次以身體有恙為由推辭,而今隨著爵位已定,第五倫的徵辟又來了!

班嗣長吁短嘆,他倒不是在乎官職、爵位,這些東西漢、新時班氏伏身可得,他只是覺得關中歸屬未定,想避禍罷了。

但又怕惹怒了魏王,班嗣自己拿不定主意,看向低頭看書的堂弟班彪:「叔皮,你說我該如何是好?」

班彪的父親曾經是王莽老友,退而為漢成帝守陵,卻沒放鬆對他的教育,班彪從小便好古敏求,與班嗣遊學不輟,如今年才二十一,卻已才名漸顯。

不過,班彪卻對儒經和史書更感興趣,漢成帝所賜的太史公書翻了不下十遍。

他抬起頭道:「若是大兄不願去,走就是了。」

「走?去哪?」

班彪舉手投足,指著幾個方向:「北地,隴右河西,甚至是渭南,何處去不得?」

「家業怎麼辦?」班嗣很愁,他家信奉先人之言,沒有囤買太多不動產,屋子也無所謂,可這滿室的賜書捨不得啊!對嗜好學問的人而言,這才是亂世里最金貴的東西。

「魏王不是愛書么?就當我家贈與他了。」班彪對第五倫倒也沒有全盤否定,至少在鍾愛學識上,不愧是揚子云的弟子,可惜啊,終究是難違大勢……

班嗣聽出來了:「叔皮也覺得,第五倫的王業,不可持久?」

第五倫剛起兵時,豪強士人們沒得選,現在卻有三個選項了。

「沒錯,渭南渭北若戰,則劉伯升必勝!」班彪篤定地說道。

「為何?」

班彪伸出三個手指:「其一,劉伯升首義於南陽,雖未做天子,卻有天下之大義,使王莽震恐,其名號靠著新室通緝十萬金,關中咸知,此乃高皇帝之勢也。而第五倫違反君臣之份,不過是章邯、趙高之流!雖得了逐莽之名,然而真正的名士,皆不齒其行,兄長沒有看到么?同郡的張湛,本是第五倫舉主,卻閉門不受第五倫的太傅官職。」

「其二,當年陳平比較項羽、高皇帝時說過,項羽為人謙恭有禮,對人愛護,具有清廉節操、喜歡禮儀的士人多歸附他。到了論功行賞、授爵封邑時,卻又吝嗇這些爵邑,功利之士遂遠之。」

「而高皇帝傲慢又缺乏禮儀,清廉節操的士人不來歸附;但是他能夠捨得給人爵位、食邑,那些圓滑沒有骨氣、好利無恥之徒又多歸附於漢。」

「如果誰能去掉雙方的短處,兼有二人的長處,那麼天下指麾則定矣。」

班彪用他二十多歲只靠看書得來的見識說道:「如今劉伯升不但勇悍仁強頗類項羽,禮賢下士尊重豪右,還捨得分上林之宮苑予人,有高皇帝之大量。反觀第五倫,雖也試圖招攬士人,對渭北諸姓竟只捨得賜予子、男微末之爵,反惹其怨。」

「人盡皆知,誰得著姓,誰得天下,第五倫的心思,都在分糧予庶民,欲以小恩小惠市人心上,之所以能得勢,是未遇見真英雄,而現在劉伯升來了,兩相對比,第五已敗!」

班嗣頷首:「第三呢?」

班彪道:「王命在劉,漢當復興,百姓謳吟,思仰漢德。第五倫雖封官策爵,自立之心昭然若揭,然而他這是逆潮而動,苟昧權利,越次妄據,外不量力,內不知命,必喪保家之主,失天年之壽!」

聽完後班嗣笑了:「叔皮如此欣賞劉伯升,為何不像孔子八世孫一樣,抱著禮器去投奔陳勝、吳廣呢?」

「劉伯升雖勝算更大,但還有隴右西漢在側,兩漢相爭,勝負猶未可知。」

班彪勸兄長:「吾等遭兩世之顛覆,罹填塞之阨災。右扶風就被夾在三方勢力中間,一旦戰亂再起,必是舊室滅以丘墟,曾不得乎少留啊。」

他倒是瀟洒:「倒不如奮袂以離去,超絕跡而遠遊!」

然而作為家主的班嗣,註定無法如此洒脫,猶豫了許久,嘆息道:「我家雖是外戚,但上一代與新莽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,漢家復興也不一定寬待,如今魏王既然召見,又是為整理書籍之事,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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