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卷 過河卒 第278章 另起爐灶

既然第五倫要求大的「罈罈罐罐」不讓帶,在搬遷之列的百工們就肩挑手扛著尺鋸刀斧,牽著驢拉著車拖兒帶女。他們是不得不走,雖然過了幾百年,但工匠依然和西周一樣「工商食官」,人身並未得到完全自由,依附於朝廷,世世代代延續著各自的工種,以此為生。

新朝取代漢朝,少府改名共工府,他們也換了一位主人,而現在,自然也屬於下一位勝利者所有。反而工匠的手藝在身上,到哪都少不了一口飯,好在還有決定跟第五倫離開的官奴婢和士卒幫忙。

但共工府的頭頭宋弘,就對離開常安頗不情願,覺得自己遭到了第五倫和任光的欺騙。

「第五伯魚先前請我出來主持發糧,口口聲聲說是為了滿城百姓,如今何故要棄之而去。」

這讓宋弘十分難過,短短一個月內,第五倫的軍士對常安不敢說秋毫無犯,但至少沒有大肆屠戮侵擾,而此城的下一任主人呢?又會如何。

還有那任伯卿,前些時日共事時,虛心請教於宋弘,一口一個宋君,原來是為了摸清了共工府和上林三官底細,最終打包帶走!

但宋弘也沒法強求第五倫必須留在常安,保衛常安,兵家勝負不可篤定,若此地淪為戰場,那樣反而會讓數十萬人遭到更大兵災,選擇退出反而成了「保全」這兒的最好辦法。

於是宋弘就只在共工府里生著悶氣,死活不走,連任光親自登門,反覆告罪都不為所動。

「讓第五伯魚自己來!」

任光笑道:「明公一早就親自護送太后及宋夫人,啟程前往渭北了。」

「什麼!?」宋弘赫然起身,手指著任光,如是數次,氣得說不出話,卻又無可奈何,只立刻追了追去。

君子可欺之以方,第五倫已經搞清楚了一件事:除了清廉外,這位宋共工還格外愛家,對他家的「糟糠之妻」尤其很好,夫人和孩子都走了,他豈能留下?

大搬遷浩浩蕩蕩,隊伍多達數萬人,前哨已經踏上渭水浮橋,後隊還在常安北門。

但對大多數常安居民來說,對這場撤離,他們是冷眼旁觀的。

「我就說,第五倫待不了一個月,就會灰溜溜滾出城。」

前前朝的遺老遺少並沒有和公孫祿等人一起被殺光,他們潛藏在各個裡閭角落,甚至擔任了不小的官職,第五倫大軍在城中時畏懼刀兵只能合作,如今卻開始彈冠相慶。

這些人是巴不得第五倫早點滾,好騰出常安留給真正的主人:漢家天子——但究竟是綠漢還是西漢,他們自己恐怕都不清楚。

每個裡閭中都有人探頭往外看著軍隊的撤離,議論紛紛,第五倫也曾表示,不忍拋棄百姓,就派人在城中遍告:「關東賊寇將至,孤城不可久守,百姓願隨者,可一同過河,前往渭北。」

第五倫倒是想攜民渡河,但隨者寥寥。

那是當然,城中不少人奮鬥了幾代,才混到有家有產,在這八街九陌立足,第五將軍免費發的糧食好吃是好吃,但數量也不多,還不到許多人半年俸食,而且也沒說跟去的人能繼續吃白飯啊!

何苦為了他一句空口承諾,就拋家棄業,奔向未知的前程呢?

至於關外流寇,大家都想觀望觀望,常安自從建立以來,就沒有過大變亂,即便是誅呂,也未傷百姓。近點的王莽對漢朝和平演變,好似睡醒一覺起來就變了天,也給了常安人錯覺。

「不就是改朝換代么?」

王莽如此,第五倫如此,都不傷及下,也許下一位來到常安的將軍,會比他們更好,仁義之師,秋毫無犯呢!

而家住尚冠里的一位蒼髮老人,卻逆流而行,默默帶著僕人出門,堅持要追隨第五倫的隊伍走。

「張松伯。」他的鄰居,一位大腹便便的貴人頗為詫異:「第五倫差點因陳崇之事緝拿殺汝,他走了,不該喜慶么?為何竟要跟去。」

這張伯松七十幾歲年紀,名叫張竦(sǒng),乃是漢宣帝時「五日京兆」張敞的孫子。

張竦與第五倫的仇家陳崇是好友,又和第五倫的老師揚雄是文壇的對手,那些揚雄不屑寫不肯寫的文章,張竦抓起筆信手拈來。

他引用詩、書、禮、易、春秋及孔子的論述和從周文周武到漢高的許多先賢事迹,狂熱地吹捧王莽,使人讀後不能不得出一結論:王莽者,實在是古往今來的第一大聖人,沒有誰能超過他的。

故而被封為淑德侯,常安人作歌譏諷:「欲求封,過張伯松。力戰鬥,不如巧為奏。」

但張竦的吹捧文章,隨著王莽政權的日益衰敗而減少,對外推說是酒喝多患了手抖的毛病。第五倫入常安之際,張竦被投機者舉咎,說是陳崇的好友,亦是王莽幫凶,差點被打成民賊,但第五倫報仇歸報仇,卻不打算誅十族,擴大打擊面,遂放了他一馬。

但聽說第五倫要撤,張竦竟拋棄從他祖父張敞起傳了三代的千金豪宅,渭南的家財產業統統不要,便要輕車簡從跟去,一時間成了里坊奇事。

鄰居們都笑他:「張伯松,汝莫非當真是酒飲多,糊塗了。」

張竦也不自辯,坐在驢車上回頭嘿然笑道:「塞翁失馬,鄰人皆吊,唯塞翁自喜。諸君,就此一別,老叟離開常安究竟是福是禍,秋後自見分曉!」

……

常安人捨不得走,第五倫麾下的將士其實也捨不得這大城市的繁華,出城時隊伍里頻頻回首,不少人還暗暗抱怨不已。

是城裡的女子不夠賞心悅目?是上好的瓦檐下不夠遮風避雨?亦或是常安吏民見了他們這些大頭兵不夠畢恭畢敬,塞給的賄賂好處不夠多?這麼好的地方,待在城裡只覺得身子骨都軟軟的,舒服極了,為何要走啊!

甚至連大軍的核心,那從魏地跟來的八百士吏也頗有人如此認為,雖然大將軍給眾人開會做思想工作時說:「不要在意一城一池的得失。」

可這不是普通的城池,是常安,是京師帝都!

殊不知,他們留戀常安的原因,正是第五倫非要離開的緣由!

作為一支「封建軍隊」,腐化墮落是必然的事,但就是在常安,這支剛拉起來的隊伍腐朽得最快。

漢朝兩百年積弊,新朝十餘年怪狀,讓這座大城沉澱了許多光怪陸離,不是將王莽及一干「民賊」逐的逐殺的殺就能解決的。

那積弊和腐壞,已經蔓延到城市的每個裡閭和街巷,想要改變,除非帶著一支強大的官僚隊伍來用重典。否則以京師水深而渾濁,沒有堅定理念和組織的軍隊扔進去,骨頭都給淹沒了。

一個新政權還沒建立,就全盤繼承前朝前前朝的弊政,失去活力,這哪行。王莽已經證明,簡單將漢家政治換個招牌,就用那些舊朝官僚來搞改革,是自取死路。

常安之垢與不祥,恕現在的第五倫接不住,倒不如……

「另起爐灶!」

不破不立,他只給了常安人一個選擇,走或不走,是他們自己的事——甚至連第五倫的軍中,也有不少領過金餅的士卒,做了逃兵,選擇留在這大城裡。

「在這亂世中,每個人,都得自己做出選擇。」

心懷僥倖留在常安,眼巴巴等救世主出現,等太平降臨。

或者依靠自己,渭水雖寬,但也就幾百步,往後待不下去時,他們完全可以用腳來投票。

隊伍行進緩慢,渭水已到,西、中、東三座渭橋被北軍防禦第五霸等人舉事時燒毀,只能現搭浮橋。

不管願與不願,舊京師已被拋在身後,而第五倫想要肇立新事業的根據地,又是何處呢?

有人猜測:「莫非是將軍的故鄉,長陵縣?」

但第五倫沒選老家,他的政權畢竟不想搞宗族政治,而是要海納百川,遂挑了另一個地方。

「櫟陽!(西安市閻良區武屯鎮)」

……

過去幾日,景丹的任務就是為迎接第五倫及數萬人的到來做準備。

選擇櫟陽做戰時的「首都」,是第五倫深思熟慮及實地考察後的決定。

「渭北可為都者無非幾處。」景丹作為本地人自是十分熟絡地理,與萬脩說道:「一處是咸陽,另一處,就是櫟陽。」

關西的政權以櫟陽為都,年代可早了,秦獻公時,為了進取河西,將都城從雍地遷徙至此,建了櫟陽宮,三十多年後才遷到咸陽去。

而劉邦從巴蜀漢中反攻三秦後,因為咸陽已經被項羽燒了,長安還沒建立,也曾在櫟陽定都數年。

他們選擇櫟陽的原因顯而易見:櫟陽可謂是渭北的核心,與東西距離都不遠,坐落在平原上的一處黃土塬上,易守難攻。在漢朝大修溝渠後,櫟陽背靠白渠,糧食有保障,如今已是六月下旬,臨近秋收,粟穗已經開始低頭。

本地豪強勢力也不強大,就兩家,遠不能和五陵諸豪相比……其中一家還是景氏。景丹得了第五倫的印綬後,「衣錦還鄉」,成了家主,又是一出前倨後恭的熱鬧。

上一章目錄+書簽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