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卷 過河卒 第252章 國家怎麼成了這個樣子

昨夜未能安眠的不止是第五倫,還有黃皇室主王嬿。

她所處的定安館,位於宣平門大街以南,安門大街以東,第五倫前日進入常安,又出門給士卒發餉,數次經過。每次第五大將軍一來,都會博得整條街的士卒呼喊一片,他們一嚷嚷,定安館裡的宮女奴婢就怕得要命。

「不要怕。」

王嬿寬慰眾人,可她心裡也沒底。

這是兩百年來,常安首次被外來者攻破,當初項羽破咸陽的殘暴鮮少有人知曉,但誰會相信,外頭那群骯髒散亂的大兵,是秋毫無犯的義軍呢?更何況,還有在南陽遭受過破家之災的陰麗華,對王嬿講述戰爭的殘酷。

陰麗華覺得,自己當初幸而是被嚴尤軍中一個與劉秀有故,名叫任光的糧官點名保護,還給押送她入京的士兵塞了賄賂,才免遭羞辱。

好心收留她的王嬿,如今卻也面臨相同的處境,人為刀俎,我為魚肉。

「就算要死,我也寧可死在長安,死在孝平皇帝身邊,而非跟著父親,亡於荒野。」

王嬿性格裡帶著些執拗和剛烈,這兩日來,她手邊的匕首就沒離身過,一旦有兵卒衝進來無禮,她便要舉刃自盡!

王莽以新篡漢,她身為漢朝皇后,無可奈何;如今新室即將覆滅,作為長公主,她又能做什麼?僅能做的,也只有保全自己最後一絲尊嚴。

還是陰麗華向王嬿哀求,勿要輕易捨生:「婢在南陽時,與舂陵劉文叔有婚約,只差請期親迎,而第五倫與文叔亦有故交。」

當初第五倫去南陽,雖未能與劉秀見面,但二人相互贈玉的事,在當地很出名,雖然劉秀是個小人物,但第五倫還派人去徵辟過,或許……

陰麗華想著,或許自己亮出身份,出面請求,能讓第五倫善待黃皇室主,若能如此,也算對王嬿報答救命大恩了。

但麻煩之處在於,第五倫雖派人將定安館保護起來,可卻忘了有王嬿存在一般,對她們沒有半分理會,想拜請都沒門路。

正在此時,外面卻又嘈雜起來,使得定安館再度慌亂,王嬿又握住了匕首,陰麗華連忙出去看個究竟——自從大亂以來,定安館的官吏婢女跑了不少,如今陰麗華反而成了王嬿最信任的人。

不一會,她便返回稟報。

「太后,外頭有人來宣令,說禁令已經解除,兵卒各歸營壘,從明日起,兩市恢複貨殖,百姓可出門購糧。」

王嬿狐疑,即便解禁,百姓肯定會惶恐不敢信,不至於立刻有這麼大的陣仗吧?

陰麗華道:「是第五將軍讓人召集各閭里正、什伍帶著民眾,出門觀刑,說是要在東西市,公審民賊。」

……

公審早在天剛亮後,就在蒼龍闕以東的漢時丞相府中舉行了。

第五大將軍高坐堂上正中,右邊是一眾親信,諸如第八矯、任光、馮衍等人;左邊是降將和渭北豪強的代表,立國將軍趙閎、寧始將軍史諶、邛成侯王元等位列其中。

既然第五倫打的旗號是「誅暴」,雖然首惡王莽跑了,那若不逮著幾個從惡喊打喊殺,那這趟入京,豈不是誅了空氣?

於是,最喜歡記小本本的第五倫,遂列出了一個「民賊」的名單,此刻便由馮衍宣讀。

「故五威司命陳崇,大興冤獄,阿諛取容,壅塞下情。」

「故太傅、平化侯唐尊,以虛偽言行來竊取名譽地位,亂為表率,誤人子弟。」

「故明學侯張邯、地理侯孫陽,為莽製作井田制,又亂改地名官名。」

「故納言魯匡,設立五均六筦制度,毒虐工商。」

這是抓到的五個人,除陳崇外,有兩位是隨王莽出奔,落在後頭,被越騎營趕上生擒帶回;地理侯孫陽躲在里閭間,被人舉報見俘;最後一個魯匡,早已下野,住在老家平陵縣過日子,卻被被王元擒了帶來。

馮衍讀完後,在內心裡暗暗腹誹:「彼輩皆是當年公孫祿在朝堂上痛罵,請求王莽殺掉的。明公厭惡公孫祿欲復漢家,令我將其除去,但其所恨者,卻與公孫祿相差無幾。」

也有例外,比如當年被公孫祿列為罪人第一的劉歆,因是第五倫一起造反的同夥,是可以爭取的「朋友」,如今暫時被划去。還有國將哀章、太師王匡等人,遠在洛陽,也暫時審不到他們頭上。

且說今日這幾人,率先喊冤的,是地理侯孫陽,竟直接往王莽頭上甩鍋。

「改地名、官名之事,皆乃陛下之願也,我不過是奉命而為,哪敢自作主張?」

孫陽開始絮絮叨叨說起讓天下人困惑不解的事:王莽為啥總愛改名。

「陛下一心恢複周制,故而官名、地名皆欲應經典,削漢時十三州為十二,又據《堯典》里『宅,南交』典故,改交趾為交州,又依照《禹貢》,合涼州、司隸為雍州。」

「陛下厭惡戎狄蠻夷,故邊郡多改為威戎、鎮蠻之類;陛下喜歡有不喜歡無,故無錫、無鹽改名有錫、有鹽;陛下又偏愛符字,故沛郡改叫吾符,定陶改叫迎符。」

「兗州有個亢父縣,陛下覺得這個亢字不孝順,改成了順父。」

明明是嚴肅的公審,但第五倫怎麼感覺自己想笑啊,看看左右,憋笑的也不在少數。

甩完鍋後孫陽再度喊冤,認為自己只是小過錯,先前只是一時糊塗,怎麼就成罪犯了呢?

「使吏、民不便,如何能說是無罪?」

任光當過地方小吏,開始替第五倫痛斥這孫陽,有些地方一年之內改了五次,連章都來不及刻,更別說日常使用了。官府行文發布告,不得不在地名後頭加括弧,說這是漢的啥啥啥地方,連王莽發詔書,都不得不加旁註「故漢XX郡」,否則沒人看得懂。

這時候,邛成侯王元起身拱手道:「既然孫陽有罪,大將軍,依我之見,不如下令,凡新室所改名號,一律恢複其故名。」

首當其衝,就是要將常安,改回長安!

王莽改變了天下地名官名,然後,第五倫又改回去?

這一改,不就回到漢時舊名了么?別以為這是件小事,在崇尚凡事「必也正名乎」的時代,此事有重大意義,第五倫瞥了一眼王元,他究竟是心急口快,還是有所圖謀。

故而第五倫搖頭道:「天下人剛習慣新時地名,忽然更改,豈不是令百姓又不方便?此事不急,只先取消王莽宣布用錯地名要處罰的禁令,使民、吏各擇其習而用,日後再順應民義,因其方便而選。」

這件事先拖著,接下來是幫助王莽管經濟的魯匡,五均六筦制度便是此人手筆,他只垂著頭不說話,彷彿一切默認,最後才道:「國師與我籌辦的五均六筦本是善政,若是推行得當,足以不加賦而國用足,只可惜用錯了人。」

他根據王莽示意,將鹽、鐵、酒、鑄錢等經濟事業,收歸政府官營,並徵收山澤稅,乃至於在五都設五均司市師,管理市場、物價與徵收工商稅,這不過是漢時桑弘羊故伎,只加了個官府給工商貸款的新政。

然而五均六筦造成的破壞,卻比漢武帝時的民生凋敝還惡劣,魯匡卻不認為是政策的問題,是他用人不當而已。

第五倫立刻批駁道:「被舉者有罪,舉者牽連,更何況,汝自以為管仲、桑弘羊,實則不過是榮夷公之流,使得天下無數人毀棄產業,汝若無過,孰人有過?」

而接下來的被押上來的唐尊、張邯就更加不服,雖然都狼狽不堪,但這兩位不愧是王莽死忠,依然視第五倫為叛逆,連冤都不喊,也不從自己身上找原因,只道:「吾等奉陛下之命,師古時善政,故才有井田、中都之政,已有成效,只可惜豪右短視,刁民阻撓,故而廢置。」

又道:「吾等一心為民,亦未曾貪一金之財,依照春秋決獄,原心定罪,何罪之有?」

馮衍過來與第五倫耳語,根據抄家的結果,這兩人還真是大清官,尤其是唐尊,居然表裡如一,在外面穿著麻布瓦器,回到家亦是如此,居然啥都沒搜出來,比那群富得流油的前漢遺老差遠了。

可有的罪,比貪污還要可惡,那就是無能!

第五倫斥責道:「汝等自詡有始善之心,卻有殺民之實,今日不講春秋決獄。」

第五倫呵斥完畢,卻又有人啞然失笑,卻是享受了五威司命種種酷刑,已經被折磨得不成人樣,還被第五倫派人帶去天祿閣,從高處推攮下來,將另一條腿也摔斷的陳崇。

他是被放在木板上抬進來的,此刻眼睛腫得睜不開,因為聽到了第五倫的話語,陳崇努力抬起頭,嘶啞著聲音道:

「第五倫。」

「汝既然用的不是春秋決獄,那汝用來對吾等定罪的,究竟是新律,還是漢法?」

「非新律,非漢法,而是以天意,以民心定罪!」

第五倫可不想跟他們辯經,甚至連程序正義都不想要,只讓人敞開丞相府的大門,外頭是簇擁的人頭,是被召喚來的洶洶人潮。

之所以將這幾人定為「民賊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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