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卷 過河卒 第243章 好日子

五陵者,漢時五位皇帝陵邑也,從漢高之長陵,到漢昭之平陵,它們的建立和遷民,前後持續了百餘年。但在地皇四年五月,席捲渭北的火勢,僅僅用了三天,便從東燒到西,波及武帝之茂陵。

原本駐紮渭北的中央軍,唯獨池陽縣的「胡騎營」,此營還跟大司空南征,列尉、京尉郡兵也被調走泰半,導致五陵防備空虛。渭南北軍六校尚能燒了灞橋阻擋第五倫大軍,但在渭北,耿弇、第七彪等帶著數千人,彷彿捅入了一根空心竹子,小耿進軍急速,又捨得犒賞士卒,每半天就能打下一個縣。

「叛軍」人未至而聲先達,碩大一個茂陵已亂作一團,城外的士族聚在一起商量要不要舉事,而將族人聚集到塢堡的茂陵耿氏,殺了前來找麻煩的繡衣使者後,已經率先響應;城內豪傑們也摩拳擦掌,聽說當年在茂陵小有名聲的輕俠萬脩,亦在第五倫軍中。

有人則唯恐亂兵劫掠,開始向外逃竄:劉歆的弟子,孔子的十五世孫孔奮乘亂擺脫了官府的控制,抱著詩書,匆匆趕往隴右,欲至河西避難。同行者還有不少大儒,他們很快就會將常安變亂傳到隴右豪傑耳中。

而城中著姓公孫氏,則離開城郭向南走,從去年開始,公孫氏就開始將族人悄悄轉移入蜀,只剩下一群丁壯被三個弟弟帶著,亦以防賊為名訓練。

當年差點由兄長幫著向馬援家提親的公孫恢縱馬出了茂陵,回頭望去,城頭已插上了連夜綉好的五字旗,士族和豪傑們終於決定響應第五倫。

「速速讓數人輕騎趕往蜀中。」

公孫恢愕然之餘,亦有興奮,放眼天下,達到「跨州連郡」的二千石,可不止第五倫,還有他兄長公孫述啊!

「要將關中的劇變,立刻告知伯兄知曉!」

……

兩百年前,匈奴南下,燒回中道,甘泉宮能見烽火,已使得滿朝上下驚愕萬分,一日三警。

如今那烽火更逼近了,「火焰」在五陵熊熊燃燒,閃爍於渭水之上,此情此景,讓人想起了犬戎入周那一幕。

光照常安,刺得王莽難眠,憂悶之下,老皇帝連飯都吃不下去,只喝酒,吃鮑魚果腹。

王涉、董忠皆被緝捕,王莽火線任命平定大逆有功的大長秋張邯為國師、五位中城將軍崔發為大司馬,五威司命陳崇為衛將軍,負責城中。而一個個消息從方圓百里內的前線傳來,全是噩耗。

「陛下,第五霸逃出城後,歸於長平(長陵),自號五陵偏將軍,已取郡府,發文書於列尉十縣。」

「第五倫遣叛軍一部數千人渡渭,攻取渭陽縣(陽陵),往西撲向嘉平縣(安陵)。」

「嘉平、廣利(平陵)皆已陷落,連京城縣(茂陵)也消息不通,只怕是……」

「三日,短短三日,五陵皆失?」

這意味著,王莽一直指望的「六尉勤王之師」,起碼北面兩個郡是不要指望了,反而投了第五倫。

而派往西邊隴右,給王莽堂弟,那位曾獻上「盧芳頭」的安定大尹王向的勤王詔令,也受阻於天水,據說是天水盜賊封鎖了道路,一時間東西交通斷絕。

唯一的好消息是東邊送來的:「陛下,大喜,寧始將軍、前將軍已阻第五倫於灞水,整整三日,敵軍數次強渡失敗,損失極其慘重!」

慘重,指嘗試渡河時被湍急水流沖走了十數人,第五倫也不急,一邊令萬脩製作土嚢,準備在恰當時機堵住上游之水,一面在等待渭北的星火燎原。

不說東邊還好,一提那,王莽就氣不打一處來,質問道:「予已發去十二道嚴令,史諶、王盛為何還沒發動進攻,擊潰第五倫?予以舉國財力養北軍十餘載,以精銳之眾,攻第五倫倉促之師,必勝,為何不動?」

崔發小心地說道:「陛下,灞橋已在戰中被燒毀,渡河強攻不易,恐為第五賊所乘。更何況,兩位將軍既要守著灞橋,還得分兵去看三座渭橋,以防五陵賊南下擊其側翼。」

整個常安周邊還忠於王莽的軍力,都押在灞水、渭水一線,動彈不得,加上前幾天更換了一次校尉,人心惶惶,更無戰心。

而王莽頹然坐在案幾後,只覺得自己再度受到了欺騙,將軍公卿們個個吹噓北軍之精銳,讓皇帝放心,發下去的每一文錢每一石糧食都用到了刀刃上。北軍一出,足以橫掃八方叛逆,只是此宰牛刀,不宜用來殺雞,所以對匈奴、句町、赤眉皆未出手。直到對付綠林漢帝,才派出兩營,便足以潰敵。

可如今以六校之軍,卻被第五倫幾萬烏合之眾、鄉里鄙夫嚇得只能守不能攻,導致京師從北、東被叛軍包圍,這讓王莽大失所望。

絕望與酒精作用下,他竟糊塗地問道:「大司空的援軍呢?到何處了?」

王邑、王尋那「四十萬」大軍,成了王莽最後的指望。

崔發、張邯等人面面相覷:「陛下,叛軍佔據灞水、戲水間,發與大司空的文書,只能從藍田出發,繞道右隊(弘農),此時此刻,只怕是連洛陽都沒到。而大司空、大司徒皆在左隊,恐正與綠林交戰……」

就算二人接到消息後不管南陽綠林,立刻以車騎回援,到常安也得入秋了。

既然遠水救不了近火,五月二十八日夜,王莽只能在宮廷內敲鐘,召集群臣與會。卻發現來的人沒以往那麼多,這是有九卿官吏見外頭大亂,乘機跑了啊。王莽勃然大怒,大罵叛徒,讓人點了次名,將未與會者統統撤職通緝。

好在主要公卿尚在,面對王莽「如今為之奈何」的提問,平素好高談闊論的眾人面面相覷,半天不發一言。

「太傅,你是朝中長者,你先說。」

王莽點了老太傅唐尊之名,唐尊依然穿著短衣弊履,以瓦器飲食,維持其清流人設。他封侯的主要功績是協助王莽在國內大搞道德教化,欲在常安重現孔子中都之政,以使路不拾遺、男女異途。

然而實現的途經,一是派京兆官吏往地上扔錢釣魚執法,然後蹲在邊上盯梢,若有人低頭撿錢,就嘩啦啦衝過去按翻在地,扭送官府嚴加懲處。一來二去,地上的錢,還真沒人撿了——也可能是新錢日益貶值,已經不值得彎腰。

而男女異途更是誇張,也是派人盯著街頭,若有異性並肩而行,就衝過去以沾了濕土的臟布狠狠抽打以示懲戒。到了後來,連做母親、父親的牽著鬟發兒女趕集都會被刁難。很長一段時間,常安的夫妻上街,得女穿男裝才能逃過一劫。

而此時此刻,被問到退敵大計時,唐尊就只會跪下duang、duang磕頭,淚流滿臉,竟無一策,只道:「願一死以報陛下厚恩。」

「予不要你死,要你出計策!」

王莽無奈,復問新任的大司馬崔發,崔發在其位謀其政,如今朝廷苦於兵力不足,遂想了一個絕妙的主意。

「陛下不如赦免城裡監獄的犯人,都發給武器,殺彘飲血,令彼輩他立誓說:如有不為新朝效力者,社鬼記之!」

這什麼主意?不就是商紂發七十萬刑徒與周武戰於牧野的故事么?廢物,都是廢物,王莽氣啊,目光看向下一個人,如今和揚雄一樣跛腳,得拄著拐進殿的新任衛將軍,陳崇。

陳崇沒想到第五倫居然會當真叛亂,還如此乾脆利落。他臨死翻盤拿下王涉的小得意,如今已變成了驚懼不安,人人皆知陳崇與第五倫有仇怨,而現在形勢不妙,常安已被包圍,若讓此子得勝,自己落到他手中,必死無疑。

陳崇眼珠一轉,說起一件似乎不相干的事來:「始建國年間,陛下下詔,說昔周二後受命,故有東都、西都之居。新之受命,蓋亦如之。遂以洛陽為新室東都,常安為新室西都。邦畿連體,各有采任。」

這確實是王莽一直打算做卻未能成行的大事,還專門派人搞了玄龍石文,製作讖緯:「定帝德,國洛陽」,欲以遷都來應天命。

但後來因王政君崩耽擱了幾年,隨著關東形勢日益不妙,朝廷連遷都的資金都沒有,只好作罷。

如今陳崇舊事重提,這是想要勸王莽效仿周天子東狩,拋棄岌岌可危的常安,去洛陽投靠遠在東方的王邑、王尋啊!

陛下,與其做周幽王,不如做周平王!

陳崇道:「叛軍雖控制了灞東、渭北,但藍田尚在屯騎營手中,陛下可帶上宮室皇親,令中壘營護衛,從藍田前往弘農,與大司空匯合,再發兵收復常安不遲……」

但王莽現在連待在壽成室都覺得不安全,哪裡敢亂跑?不等他拂袖,殿堂內就有一個聲音高聲道:「陛下,請斬陳崇!」

眾人一看,卻是平素常以忠貞之言規勸王莽,反被冷落,遂少言寡語,只默默做事的共工(少府)宋弘,字仲子。

宋弘過去性情溫和,今日卻痛斥陳崇道:「北軍諸校本就士氣低落,若陛下棄之而走,只怕一朝皆潰,或從逆而反。加上叛軍游騎遍布灞水一線,南及藍田山。陛下東狩絕對瞞不過彼輩,若第五倫以大軍截之,陛下將進退維谷,何以棄大都堅城不守,反而自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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