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卷 過河卒 第242章 舉不舉?

張湛在長陵的「盡忠堅守」,只維持了半個晚上。

五月二十六日凌晨,忙活一日守城布置的張湛好容易靠在柱子上眯了一會,等他發現不對勁醒來時,卻發現自己竟被綁了起來!

郡中諸曹在廳堂里跪成一片,滿臉慚愧地告訴他:「郡君,城中響應第五伯魚者不知凡幾,里閭奸雄密會,動輒上百人,四座城門頻頻有輕俠靠近,欲裡應外合。郡兵被大司空抽走大半去了東方,吾等料想不能阻止今日之變,反正外頭舉事的都是本鄉人,想必不會危害百姓,商量過後,長陵人不打長陵人,索性將門開了。」

他們朝張湛稽首:「縛住郡君,非欲行不軌,只是張公剛烈,唯恐傷到了自己啊!」

為免張湛氣到咬舌頭,他們還好心將他的嘴用乾淨的布塞住。

少頃之後,兵不血刃進入長陵郡府的第五霸、第八矯等人,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幕。

張湛畢竟是第五倫的舉主,這意味著不尋常的關係,第八矯連忙替他鬆綁,張湛卻只瞪著一身甲胄的第五霸:「縣三老,你……」

「張公。」前年因為第五倫的緣由,被官府推舉為縣三老的第五霸拍著自己的甲哈哈笑道:「我不是縣三老,吾乃安民大將軍麾下,五陵偏將軍是也!」

他是覺得族中除了孫兒沒一個成器的,第七彪、第八矯都名聲不夠,索性自己來扛大旗——第五倫他祖父,是不是很響亮?也順便過把將軍的癮。

張湛更氣了:「汝祖孫二人,受天子恩德頗盛,何故叛亂?」

第五霸是那種縱心裡有點慚愧,嘴上卻絕不示弱的,遂拿出惡少年無賴勁來:「伯魚乃是實打實的功績,擊匈奴、平悖逆、敗赤眉,一樁樁一件件,就算放在漢朝,也足以封侯為二千石,上天假王莽之手擢拔而已,有何恩德?」

這老不要臉的,張湛還欲斥責,一旁卻有人怒喝道:「張子孝,時至今日,為何還執迷不悟!」

卻是第八矯,他此刻一臉正氣:「王莽虐民之深,十有餘載,大尹難道就視而不見?」

「那一年,涇水雍塞改道,災民上萬,然王莽以為這是土填水、新室滅匈奴之兆,竟不以為凶,反以為吉。張公數次求援,然朝廷視若罔聞,致使救災不及時,上千戶人家流離失所。」

「這之後征匈奴,訾稅產,發徭役,修九廟,又使得無數人家破人亡,淪為豬突豨勇,張公屢屢勸誡,然王莽無一聽從。」

「此等種種,害民不淺,而王莽不曾悔過罪己,何異於刺人而殺之曰:『非我也,兵也』?」

「而張公與先前作為新室之臣的安民大將軍,皆是王莽手中之兵刃!」

「如今將軍不忍再助紂為虐,反戈一擊,而張公竟責怪,問他為何不繼續做殘民虐民之兵刃,豈不是可笑?」

一席話說得張湛愧然不已,沒法再站在「忠臣」的道德高地上斥責了。

第八矯得了第五倫叮囑:張湛一定得活著!最好還能配合,因為他是第五倫舉主,身份非同一般,若張湛一時糊塗自殺給王莽殉葬,那第五倫在六尉的名望也要大打折扣。

第八矯回到縣中後,亦曾得其徵辟,知道對張湛這種人,不能以利害關係遊說,而應說之以德義。而張湛心心念念的,還是推行禮樂教化,遂道:「我知道張公一心為民,縱觀鄰郡之政,無如張公之用心者。但郡事反而越來越糟,盜賊頻發,以至於人將食人,何也?」

「因為王莽不聽忠貞之言,只迷惑於無端改制,胡作非為。政者,正也,帝尚不正,孰能正?」

「張公的努力,猶如抱薪救火啊,大將軍亦是看透這點,才赫然高舉義旗,既然上不能自正,就只能以下正上!」

他字季正,說出來的話也是正氣十足,第五霸在一旁聽著,對老八家的小兒子頗為驚異,斷了指頭就是不一樣了啊!

張湛有所鬆動,但仍道:「季正用典,不要只引前半句,昔時季康子問政於孔子,還說了這樣的話。」

「如殺無道,以就有道,何如?孔子對曰,子為政,焉用殺?伯魚欲以下正上,只怕少不了殺伐,卻不知,十年的苛政,尚不如一日之變亂為害深遠。」

「變亂已經被王莽鑄成,大將軍之願,乃安民而已。」

第八矯詩書水平可比第五倫強多了,笑道:「殺與不殺,難道不在張公一念之間么?君子之德風,小人之德草,有了伯魚之兵,張公之德,草上之風,必偃!張公頗有名望,若能下一令,則列尉郡能少多少殺戮?」

張湛被說服了,只堅持最後一點底線:「我十餘年前身為漢臣,不能為漢盡忠,如今身為新臣,又不能忠於新,若再從逆,豈不成反覆小人了?」

他閉上了眼:「張湛無能,愧對本郡百姓,從今以後,只是一個階下囚,不敢再發一言。印綬,在我身上,請君等自取之。」

縱王莽真是桀紂,畢竟也是他們這批人推上去的,那他,就做伯夷叔齊吧。

這是默許了,大概也不會自殺,這就好,此人活著就行。第八矯立刻取其印綬,奉於第五霸:「事情急迫,請五陵將軍發號施令!」

你說我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地主,只是想死前當個萬戶侯過把癮,怎麼忽然變成一郡之主了呢……

第五霸雖然是官迷,但主要是希望孫兒胡麻開花節節高升,也知道自己在行伍中還行,二千石絕對干不下來,擺手道:「你來,季正來,汝今日之言,在老夫看來,已比天下九成九的二千石都強了。」

第八矯比過去果斷多了,知道這不是推讓的時候,只道:「那我便暫以此印發文書,宣諭本郡十縣,使之響應安民大將軍,至於郡尹之職,當遣人回覆大將軍,再做任命。」

言罷立刻起草文書,還沒寫完,王隆也持著第五倫的檄文趕到長陵,正好可以抄錄多份,一起分發各縣。

王隆還告訴眾人一個好消息:「昨日耿將軍渡渭後,兵臨陽陵,陽陵大姓嚴本曾與伯魚有點交情,遂舉旗響應,自任陽陵宰,耿將軍已繼續西向,去攻打安陵縣了。」

陽陵之戰之所以如此順利,還是虧得豪強響應,所以各縣守土長官的態度,其實並不重要,真正說了算的,是地方上的實力派,本郡的各家豪強們,能否將整個列尉發動起來,得看他們舉或不舉。

這也是第五倫遣王隆北渡的原因,他說道:「老將軍與季正已定郡府縣宰,而豪強,就由我去規勸!」

……

五月二十六,日昳時分,長陵縣北,瀕臨渭水的長平館,當年第五倫就是在此目睹諸豪聚會後,吟下了半首詩。

長平館中台閣園榭依舊,鬥犬依然帶著金項圈大嚼牛肉,王家的大莊園和佃農的小廬舍依然涇渭分明。不同的是,聚集於此的列尉郡諸豪,臉上沒了當初的優容閑樂,反而帶著慌亂。

自前日第五倫起兵後,傳到渭北來的消息全是亂的。

「我聽說,是大司空王邑在南陽戰敗,漢兵長驅直入,殺入函谷關了!」

蕭言頗為興奮,他是蕭何後代,在新朝依然是蕭鄉侯,曾與第五倫一同入選郎官,後來擔任「七公幹事」,奉命外出徵兵,卻偷偷溜回家。

時至今日,蕭言忽然記起自家祖先與漢同休的誓言,忽然變成了復漢積極派,叫囂著要高舉炎旗,今日還穿了一身絳色,自詡漢家衣冠。

「蕭鄉侯消息有誤啊。」

樊噲的後代,在新朝混得很不好的樊築則如此說:「我怎聽聞,是本要奉命南下的第五倫在鴻門舉兵了?」

蕭言與第五倫當年曾有小過節,聞言皺眉,但仍然堅持道:「那便是第五倫幡然醒悟,起兵響應更始皇帝,為漢前驅!」

列尉郡的十多家漢時列侯後代紛紛頷首,一邊喜滋滋於漢家復立,他們這群功勛之後,是不是又能恢複侯位封地了?一邊又有點看不起第五倫,作為田橫餘孽、王莽忠犬,見事不可為臨時反覆,真令人不齒啊。

高貴的大漢,可是遺老遺少才有資格拱衛的,你第五倫,也配復漢?

王莽這幾年對關中豪強越發苛刻,要求每個奴婢繳納三千錢的稅,為了付關東流寇,徵兵居然徵到了他們頭上!

過去可以與官府勾結,把賦稅和徭役負擔轉嫁給平民百姓,但隨著不少編戶齊民逃匿為流民,官府征不夠人,豪強們也被迫出血。

這還得了,對新室的憤恨不滿與日俱增,眾人今日齊聚一堂,就是商量要不要舉兵響應。

但還得看豪強之首,邛成候王元的態度。

而王元此刻,正在內院看著王隆送來的檄文,躊躇不已。

「列尉豪右對王莽早已不滿,就等一個時機。若是伯魚以復漢為名,諸豪自是立刻響應,可和檄文上,既未斥責王莽篡漢之罪,也無光復高祖、文帝之政的宣諭,如何讓人信服?文山,你且與我說說,第五伯魚,究竟意欲何為?」

「何為?反莽是也!」王隆對政治不太敏感,又因為檄文上有揚雄遺書詞句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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