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卷 過河卒 第241章 五陵少年

若不算昌邑王劉賀、孺子嬰等,前漢一共十一位皇帝,亦有十一座帝陵,除了文帝霸陵和宣帝杜陵外,其餘都呈一條直線,排布在渭河以北的咸陽塬上。

長陵不是最東邊的,但卻是第一個屹立於此的陵邑,故長陵人常自詡「五陵」之首。

時間回到地皇四年五月二十五日凌晨,長陵縣南部,被成國渠貫穿的臨渠鄉。

隨著第五氏的崛起,整個臨渠鄉的官位基本都能「自己人」囊括:第八直做了鄉三老、第一關做了鄉嗇夫、第六犢做了鄉力田,而掌管鄉中治安的游徼,則落入豬突豨勇軍候鄭統手中。

幾位住在邑里的鄉官還在酣睡,卻分別被人喊醒,卻是張魚、朱弟。等他們匆匆趕到鄉寺,卻在案後見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,濃須花白,風塵僕僕的老爺子。

「老宗主?」

第八直、第一關、第六犢愕然:「老宗主不是在常安享福么,怎麼回來了?」

第五霸被王莽「請」去常安已經好幾個月,前天下午,他乘著常安騷亂,被第五倫安排接應的張魚、朱弟接出,立刻往北趕。因為三座渭橋皆被射聲營把守,灞橋也過不去,遂尋了渡船過渭水,匆匆趕回臨渠鄉,衣服都來不及換,便召集眾人開會。

「京師出了大事。」

第五霸奔波了一天兩夜,但喝了口酒後,他又精神起來,看著眾人,一開口就是個大新聞:「皇帝要殺伯魚,誅滅我宗族!」

「啊?」第六犢直接嚇得面色慘白,他只是個善於農稼的地主,對混到今天的位置很是滿意,怎能料到這等大禍,整個人都懵了。

「何至於此?」第一關也愕然不已,不斷追問:「究竟出了何事?莫非有何誤會。」

第五霸冷笑:「不是說了么?皇帝要殺吾等全族,皇帝殺人,需要緣由?」

倒是第八直,驚訝之餘腦子還在轉,想到這數月之間,他兒子第八矯保持著同魏地的通信,與游徼鄭統經常借口盜賊頻發,將諸第的青壯集結起來訓練「防賊」,問他話也不說,只怕早有預謀啊。

第八直遂問:「老宗主,事到如今,為之奈何?」

第四咸也參與了謀劃,說道:「估摸到天明後,就要有皇帝使者帶兵來找我宗族麻煩了。」

第五霸沉聲道:「伯魚已經在鴻門起兵,吾等也要立刻響應!」

這,這是要謀反啊!眾人都心驚不已。

第五霸早就想明白了:「都回去召集族人,帶上先前分發的兵刃,有甲的穿好甲,天明時分,集結於鄉邑。」

第八直、第四咸應諾,而第一關、第六犢還在呆愣,被第五霸一通好罵:「還等著作甚?難道要老夫替汝等奔走?平素分礦產、貨殖好處時,怎就一個個你爭我奪,如今倒是蔫了。」

第一關跪了下來,哭喪著臉道:「老宗主,這究竟是怎麼了?若當真謀反,被官軍擊敗,這些年攢下的碩大家業,將就此毀於一旦啊。」

不等第五霸動怒,機敏的第四咸就過去給了這廝一腳:「不反,難道要坐以待斃,等著帶全家人,將頭伸過去讓官兵砍?跟著宗主舉事,或還有一線生機,若是勝了,汝等的富貴,還能少得了?」

這是他的心聲,第四咸知道,從推舉第五倫做宗主開始,他們幾個家族,早就綁在一起,一榮俱榮,一滅俱滅!反正這爛世道,生意也難做,還不如豁出去拼一回。

「不錯,田橫敢以區區五百人,對抗整個大漢,吾等身為田王子孫,人眾數千,又何懼之有?」第五霸對持刃在旁的游徼:「鄭統,敲鼓,召集邑中丁壯!」

「諾!」

鄭統娶了第五氏的遠房侄女,也算自己人了,他和臧怒同期,但因為常被第五倫安排跑腿,一會去西海救第八矯,一會又留在臨渠鄉練族兵。幾年下來,地位大不如臧怒,他早就憋久了,這次定要好好立一番功業。

長陵是人口大縣,足足有十七萬人,一鄉能頂個萬戶縣。雖然被王莽徵召了一遍,但全鄉青壯加起來可得數千,每逢要合練,就以擊鼓為號。

鼓點咚咚敲響時,而第五霸上到鄉邑望樓上,卻見深沉夜色下,官道在大片粟田之間,如一條黝黑的帶子,從近處延伸向外,蜿蜒於沃土之上。

眾族長點著火把匆匆離去,他們仿若分散開來的星火,而隨抵達各自的里,那兒的燭火便漸次亮起,如同薪柴被點燃。

半個時辰後,幾乎所有的里落都點亮了燈火,把一個沉靜的夜晚攪亂得如晝日鬧集。

關中人多地少,里閭密集,甚至可以雞犬相聞,一時間儘是雞鳴犬吠。待到天色將明之際,陸續朝鄉邑趕來的青壯,馬蹄聲、腳步聲,從四面八方傳來,不絕於耳,碾碎了夜的悄然。

一起被碾碎的,還有這五陵之地維持了兩百年的和平!

「亂世要來了。」這是第五倫在北闕甲第那一夜,對第五霸陳述自己計畫時說的話。

「新室將亡,孫兒要麼拾級而上,要麼隨之一起覆亡,為宗族計,我決定選擇前者!」

「大父,我要往前走一步,為我家,豎立這天下,最高的閥閱!」

第五霸感到驚愕,但細細思索,卻又覺得不意外,他在甲第「韜光養狗」,不就是為了今天么。

第五霸當然聽孫兒的,但是想到對自己頗為禮遇的皇帝王莽,第五霸總覺得有點對不住他……

而此時此刻,亂世真來時,翻騰在他心中的,還有另一種情緒。

第五霸對一旁的張魚說道:「當年陳湯校尉帶吾等遠征西域,斬郅支之首,回程的路上,卻被儒官以矯製為名百般刁難,繳獲統統收走,犒賞也遲遲發不下來,吾等回到家鄉後心灰意冷。」

「我當時年輕,不忿,曾自言:我第五霸若是生於亂世,帶三尺劍,跨烈馬隨明主征戰,何止區區屯長?說不定能封侯,萬戶侯!」

但第五霸這漫長的一生,除卻在西域那幾年外,都是實實在在的太平歲月,至少關中是如此,和平生活真是沉悶啊,不知不覺,他就老了。

沒想到,一隻腳踏入棺材的年紀,亂世卻迎面而來,猝不及防,將所有人都卷了進去。

年輕時期盼的金戈鐵馬來了,但第五霸,卻發現自己高興不起來,這是為什麼呢?

他在那喃喃自語,張魚不知道該如何回應,只道:「將軍也說過,寧為太平犬,莫為亂世人……」

「呸,暮氣!」

豈料第五霸卻啐了一口,也不知是在罵自己,還是在罵第五倫,反正是收起了這份傷感。

而此時,有一車駛至鄉邑,卻是趕回第五里通知的朱弟,他身後是第五里的人,來的不止是青壯,連頭髮花白的老夥計都悉數出動!乃是第一支抵達鄉邑的隊伍。

這些年來,義倉、義錢、義田,第五倫分利益與族人,保護他們免受苛稅訾產,眾人都記在心裡,聽聞鼓聲,瞬時響應。

朱弟扛著一副物什入了鄉寺:「老宗主,甲取來了!」

這甲式樣很老,年紀比朱弟、張魚加起來還大,是前漢的舊貨,但第五霸卻點名要它。

這是他年少時作為惡少年,遠征西域時穿的札甲,一直藏在家裡。

甲片銹了就換,革帶斷了就縫,去年時上了新漆,至少看上去沒那麼舊了。

看到它,第五霸彷彿見到了老夥計,露出了笑:「來,替老夫披上。」

張魚、朱弟替第五霸披掛甲衣,老爺子閉上眼,感受身上的沉重,似乎在回想自己的大半生。

雖然居住在關中涇渭之畔,但第五氏的血系裡,卻帶著大海的鹹味,來自遙遠的東方。

東海太冷,需要滲大量的酒,浮動在杯底的是他的家譜。

他出生的哇哇大哭,或許帶著點田橫五百壯士的嘶吼。

他長大時的眼裡,儘是五陵的鬥雞走馬之游閑。

到後來,迎面而來的是西域風沙,颳得臉疼。

雖然不知過了多少年,但他的耳畔似乎還有郅支城重木樓上的鼓點,漢家大黃弩穿了來自異域的夾門魚鱗陣,有人高呼:「明犯強漢者,雖遠必誅!」

可是後來,環首短刀折於農田,五花馬老邁不堪騎乘,伏櫪而哭,連千片鐵也甲慢慢生鏽剝落,壯士頭髮已白。

但現在,那些曾經放下的,離第五霸遠去的東西,卻一點點披掛了回來。

他的勇氣,他的功業,還有他消磨的壯心!

「老宗主,有點緊。」

「緊點沒事。」

甲雖沉,卻讓人安心,第五霸帶著兩位年輕人,推開鄉寺大門,臨渠鄉還剩下的三千丁壯,悉數在邑外集結。雖然偷偷摸摸訓了快一年,但他們此刻仍是烏合之眾,人心不一,需要一位領袖振臂一呼。

「吾乃第五霸,第五倫之大父!」

第五霸站到邑牆之上,老傢伙此刻腰桿還能挺直,學著孫兒說話,亦能贏得眾人歡呼,畢竟孝義伯魚之名,在本縣人盡皆知,本鄉人人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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