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卷 過河卒 第227章 起立

出不由里門,面大道者,名曰第,亦有甲乙之分。

甲第,就是常安城裡的大豪斯。

它們主要分布在壽成室東闕尚冠里、北闕戚里兩處,這兩個里有一個共同的特徵:緊鄰皇宮,空間上的遠近,也意味著與權力中心的距離。

能在寸土寸金的常安城裡住上這種房子的人,不是高門貴姓,就是三公九卿。

前幾年還是小小土豪的第五氏也躋身其中,王莽所賜甲第在戚里,出了北闕玄武門便能看見。不復城內平民小家小戶的擁擠,而是當衢向術,當街辟門,面向大道,屋宇寬敞,門第高大,容馬車通過。

雖然出入不必經由里門,但第五倫發現,這兒守著不少人,還都是生面孔,顯然不是自家私兵。

「常安近來連城中都盜賊頻發,天子特地讓五威中城將軍派了百多人來護衛。」早就等在宮外的第四咸如此告訴第五倫。

保護?第五倫卻只想起當初在常安時聽到的都市傳聞:劉邦在淮陰侯韓信死後,使人拜蕭何為相國,益封五千戶,賜甲第,令卒五百人作為相國親衛,幫他看家。時人皆賀,唯獨東陵侯邵平卻給蕭何弔喪,說:「禍自此始矣。」

這種保護,其實是提防和不信任的標誌,看著家眷,使你不敢妄動。不過倒也並非第五倫專屬的待遇,同在戚里的大司空王邑、太師王匡、大司徒王尋等亦如此。

第五倫沒有表露任何情緒,徑直走到門口,看到了這一家昔日的舊閥閱。

漢時兩百餘載,這裡不知住過多少達官貴人,只是其興也勃然,其亡也忽然,除了被馬車輪子軋得凹陷下去的車轍,以及屋頂上修葺後又新又舊的石獸,訴說著這裡曾經的輝煌。

看門的北軍士卒紛紛讓行,第五倫道了一聲辛苦,笑著令人給他們置酒奉食,再往裡走,則是外院廊廡,廂耳、廊廡、院門、圍牆等周繞聯絡而成一院,為大第室。

身居此地,足以庭扣鐘磬,堂撫琴瑟,可那位過去羨慕高門閥閱,口口聲聲要讓第五氏過上「鐘鳴鼎食」之家的老傢伙,如今卻毀了此處的富貴氣。

第五倫才進門,就聽到了斗狗汪汪亂吠的聲音。

「黑,咬它!」

再往前走,卻見一位鬚髮尚未全白的魁梧老人,正與一個身著錦繡,頭戴遠遊冠的君侯並肩而立。而他們面前的圓場里,有一黑一白兩條斗狗正在廝殺。

老頭正是第五霸,卻見他雙手插著腰,身子稍稍前傾,恨不得以身代之。

黑狗拴著皮項圈,而那白狗脖頸上戴的,居然是金項圈!

不過白狗卻被黑狗攆得滿地亂跑,最終狼狽地夾著尾巴敗下陣來。

那君侯則錘手惋惜:「我這鬥犬,可是數年前從中山重金買來的,令其食牛肉,佩金圈,不料還是第五公的狗技高一籌!」

第五霸別提多高興了,哈哈大笑:「邛成侯,我這老犬,只是家中隨便養的。」

原來中年人就是王隆的叔父,邛成侯王元,他表示願賭服輸:「這金項圈,就歸第五公所有了。」

此時僕從稟報說第五倫來了,邛成侯回過頭看到第五倫,忙朝他作揖。

「是維新公歸來了!」

「走狗」和鬥雞一樣,乃是漢朝貴族消遣娛樂之一,漢武帝就頗愛此道,在上林苑建立「犬台宮」,文武百官定期觀賞「斗狗之戲」。常安的好鬥犬,可不是看家護院或殺了吃肉的菜犬能比的,一犬至值數十匹布,名犬率具纓,值錢數萬,跟匹馬差不多。

第五倫知道,大父年輕時候也是個輕俠少年,鬥雞走犬一樣不少,可老來後專註於家族產業,很久沒玩了,寧可將養狗的錢用來養人。不想入了常安,也墮落了啊。

他朝第五霸見禮,老人家得了孫兒歸來,高興歸高興,但第五倫問他在城裡住的可舒坦時,第五霸亦有些忍不住罵道。

「這屋舍,太小了。」

他指著天井道:「看,連天都這麼小!」

第五倫心裡好笑,也是,他們家的塢院,可比這大多了,那以後,就給你換個更大的?

第五霸卻看向第五倫,似乎意有所指:「外頭守著兵卒,還輕易不讓出門,也不方便像鄉下一般大聲說話,怕吵到鄰居。只能聽著隔壁市坊的熱鬧心痒痒。老夫渾身不自在,虧得邛成侯常來陪我說話,鬥雞走犬聊以自|慰。」

王元忙道:「吾家就在鄰近之處,在長陵時我鄰居,進了城亦然。第五公,這常安城裡的甲第,雖只是佔地一畝的屋子,可比列尉郡佔地一頃的園林園囿還要金貴!」

數年前,第五倫去長平館做客,第五霸還覺得榮幸自豪不同,如今兩家主客關係已經翻轉,第五倫頗受重用,王元一家反而要對第五霸畢恭畢敬。

第五倫與王元寒暄了幾句,問道他的好朋友隗囂時,王元道:「隗季孟身為七公幹事,回隴右替陛下徵兵去了,說不定這一次,還會在維新公麾下做事。」

王元今日是故意等在這的,他說到此處壓低了聲音:「維新公,這一趟君與大司空南下平叛……」

「今日勿談國事。」第五倫不肯言說,但不住地搖頭,卻已經暴露了暗藏的意思:這場仗,很玄啊,你們還是各自做好準備吧。

第五倫的態度,只需要幾天就能被王元傳遞給列尉的各家豪右,得讓他們人人自危才行。

關中的大豪強們,誰不是坐擁一兩千徒附兵卒,他們也死死盯著南方的戰局,這些人第五倫還不清楚?誰贏他們幫誰!

等邛成候王元走後,第五霸才摸著那狗子的頭,利用其汪汪叫吠之聲掩蓋說話,低聲對第五倫道:「老夫也不是閑極無聊玩物喪志,鬥犬哪有自己持戟耍弄有趣,但老夫在皇帝和外頭的兵卒面前,得裝得老邁疲乏才行。」

他被「請」進常安城裡,雖然看似都是禮遇和好事,但第五霸還是感到了局勢的不對勁,也藏著一手呢。

好好,別人是在家種菜,你是鬥犬以為韜晦之計。

第五霸說道:「伯魚,你封了侯,又封了公,我家閥閱是高到頂了,老夫歡喜倒是歡喜,可我看這世道越來越亂,我七十餘歲,從未見過這般多怪事……」

「大父放心,第五氏,有我。」

第五倫微微點頭,聽第五霸說起他進過一次宮,遂問道:「大父見到陛下了?」

第五霸有些得意洋洋:「見到了,天子還親自下來向我敬酒。」

那一趟進皇宮是晚上,頗有些眼花繚亂,第五霸別的不記得了,但那盞中酒水的滋味,還有皇帝親問的場景,卻記憶猶新,十分榮耀。只恨被軟禁於此,沒法回鄉里跟宗族鄉親們好好叨叨。

「大父以為,天子何許人也?」

第五霸也不知道該怎麼形容,只記著王莽沒任何架子,對任何人都十分和藹盛情,彬彬有禮,遂點頭道:「是個好人。」

這詞現在已經有了,意為德行端正、善良。只是這個評價,天下絕大多數人,不會同意。

「沒錯。」

第五倫的話語意味深長,卻又帶著一絲嘆息:「陛下他,確實是位『好人』!」

……

因為北闕甲第離壽成室極近,第五倫入朝也變得很方便,他還得了王莽特別賦予的符節,可以隨時入覲。

到了次日,第五倫再入宮,發現王莽的眼袋更深了,蔫蔫的,全無昨天的慷慨興緻,只怕又沒睡好吧,聽說王莽也是個工作狂,每日直到很晚才釋卷。

但這天下,不是說你勤政就一定能治理得好的。

經過昨日的傾訴衷腸,今天王莽就不跟第五倫談理想,而是著眼於現實,讓他分析分析南方戰局。

「大司空隆新公,宗室戚屬,前以虎牙將軍東指則反虜翟義破壞,西擊則槐里逆賊靡碎,此乃新室威寶之臣也,如今將兵數十萬,自洛陽南行,賊虜必敗,只是……」

第五倫心裡又痒痒了,決定在竇融之外,再給王邑加個掛。

他指著地圖道:「自洛陽南下宛城有兩條路,一為魯陽,在西,此乃楚國魯陽公與三晉鏖戰,揮戈止日之處也。」

「二為昆陽,在東,此乃齊桓公、管仲南征楚國問罪所止之處也。」

「依臣愚見,數十萬大軍數量龐大,不宜聚於一處,而應分兩路攻之,好使叛軍左右不能相顧。」

第五倫不知道竇融得了自己書信後是何反應,更不知他能不能勸動王邑,只能指望王莽的微操能起點作用了,想來此時此刻,大司空已經抵達洛陽了罷?

王莽卻不太高興,覺得第五倫管太寬泛,只讓他專註於偏師,第五倫遂大談自己的方略。

「一旦在鴻門收攏各地丁壯兵卒,使臣之舊部為士吏、什長,稍加訓練,六月初一前,大軍便可開拔出征。道藍田,走武關,襲宛下,與大司空會師。」

一個月將散亂的幾萬丁壯訓練成軍,簡直是痴人說夢,除非他們個個都有大學生的高素質,但第五倫沒時間了,王莽也沒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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