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卷 過河卒 第226章 自撰一良方

「思及往事,予待前朝宗室、列侯,可謂仁至義盡。」

當初王莽為了上位,所拉攏的對象也包括漢室皇族。漢平帝元始二年(公元2年),在王莽的主持下,本著「興滅國繼絕世」的原則,立了三位因為作死丟掉王位的劉姓諸侯為王,又讓漢興起以來大功臣後裔失侯者重新繼承爵位,共一百一十七人。

僅三年後,類似的福利又發了一次,諸侯王二十八人,列侯一百二十人,劉姓宗室九百餘人參加明堂建成後的大祭。對這些受征助祭的人,或增加其封地戶數,或賜封爵位,賞賜金帛,任命當官,各有等差。

此舉惹得被漢家大宗壓製得服服帖帖的宗室諸侯都拍手叫好:「安漢公雖然姓王,但對吾等,比歷代先君還好!」

於是王莽代漢,雖也有幾個姓劉的反對,其餘人無不稽首贊同。

雖然後來,王莽還是將劉姓宗室擔任郡太守者都調任諫大夫,諸侯王去掉王號改稱為公,全部上繳印信,只享受一份榮譽。

可這期間王莽卻未殺一人,連宮室和土地都給他們留著。

於是在新朝宗室王姓子弟被苛刻壓制,土地不得超過三十頃,輕易不準出府邸的情況下,前朝宗室劉家人卻依然過著不比封君差的生活,坐擁良田千頃,宮室園囿,反而成了地方實力派。

今朝的劍不如前朝的刀,亦是前無古人,後無來者的奇觀。

在王莽想來:「聖人言,以德報德,予以聖人之仁待汝等,汝等也應以誠相報。」

可讓王莽失望的是,不管是王田令還是限奴令,這些前朝遺老遺少都不願遵守,當井田制推行三年不得不廢棄的時候,王莽只感覺到委屈,他已經帶頭革了自己兒子、宗室的命,天下人怎麼只口頭稱讚,卻無人效仿,也做一點犧牲啊?

就在那時,他頭一次生出了「既然彼輩不願,那便強行均之」的想法。

「子曰,有國有家者,不患寡而患不均!」

漢平帝時,王莽主持過一次料民度田,全國的戶數是一千兩百多萬戶,人口總數五千多萬不到,但考慮到隱戶和未能統計的奴婢,編戶齊民,應能超過六千萬。

但各郡報上來的已墾土地,卻只有區區八百萬頃(漢代小頃)!

暫時不考慮沒報上來的土地,王莽讓人算過,如此平均下來,每戶不足68畝。考慮到土地泰半集中在貴族豪強手中,分到平民百姓頭上就更少了,也難怪佃戶如此之多。

思索嘗試的失敗,王莽覺得是自己威望還不足,雖有文德卻無武功。

王莽一拍自己的聰明腦瓜,對四夷開戰不就行了!

一來能奪取適合耕作的疆土安置流民和奴婢,二來也能為朝廷贏得巨大的威望——漢武的改制,不就是在痛揍匈奴,贏得幾次大戰後才得以在國內破開重重阻力推行的么?

想法倒是不錯,計畫環環相扣,可別說匈奴,連南方小小句町,新軍打了三次屢屢無功。一眨眼十年過去了,朝廷連西域、西海都丟了,威望直接跌落地表,第一個環節便沒了結果,後續計畫自然也無從推行。

而天下,亦已進入「不患貧而患不安」的階段,曾經享受王莽厚遇的劉氏宗族,前朝餘孽們開始不安分,甚至還冒出了劉伯升這等妄圖復漢的大逆!

背叛!王莽明白了,從一開始他就被劉姓、豪強們背叛和欺騙,但所有的叛徒都會償還!他們會用自己的鮮血償還的!他們要溺死在自己的血里!

氣急敗壞之下,「強均其地」的念頭再度在王莽腦海中浮現。

「虞舜之時,亦曾流四凶族混沌、窮奇、檮杌、饕餮,投諸四裔。」

「混沌者,帝鴻氏之不才子;窮奇,少皞氏之不才子;檮杌,顓頊氏之不才子;饕餮,縉雲氏之不才子。」

你看,古代傳說和如今的現實不就又對應上了么?王莽意有所指,如今反抗新室的劉姓、豪強,譬如四凶之裔,即便是那些還沒反的,也是潛在的反賊,不能再和顏悅色,而是要重拳出擊了!

這一次,是要用劍去犁其阡陌,用血來污其閥閱!

王莽都計畫好了,先掃滅前隊叛賊,將其地分給有功將士,然後讓大司空和第五倫兵鋒東指,逐州逐郡地肅清赤眉流寇,以及那些心懷叵測的前朝劉姓大豪,土地便能一次幾百頃地收歸國家所有,再用來安置流民,如此天下便可復安。

亦如第五倫在魏成、壽良之所為。

「真該早些知道卿之才幹。」王莽覺得,自己就是用人不當,為群臣所誤,就缺少第五倫這等能執行自己想法的忠良,應該像當年任用哀章和看門的、賣餅的幾位上公一樣,用第五倫再大膽些才對。

看著一言不發,似乎被自己宏偉計畫震撼到的第五倫,王莽滿懷期盼地問道:「卿以為如何?」

如何?第五倫心裡只覺得……

「瘋了!」

王朝末路大下坡即將掉懸崖的時候,他竟要猛踩一腳油門!

想法是重要,但如何去執行更重要,能不能適應局勢最重要。

這天下,早在漢末時就是一個身體抱恙羸弱的病夫,被王莽這老獸醫把了脈後,一口氣開出了七八味猛葯出來。

其葯,名曰恢複井田、廢止奴市、改革幣制、五均六筦、對外開戰。

與之相比,更換地名官名等,不過是王莽出於個人興趣亂湊的藥引子。

吃了十多年葯後,本就疾在腸胃的朝廷,已經被治得奄奄一息,即將撒手人寰,而現在王莽卻決定……

「上一劑葯還不夠,予要來一劑更猛的虎狼葯!」

你問我如何?

自撰一良方,服之,卒。

如此而已。

大廈之將傾,非一梁一木能夠挽救,歷史的車輪浩浩蕩蕩,是無數因果千萬人心在推動,絕不是一個人忽然冒出超前於時代的想法能夠改變。

此外,再好方子也得看是由誰來用藥,在第五倫看來,靠大新這幫做事屢屢讓他震驚、三觀受到滌盪的君臣?任何葯,哪怕是一杯無害的水,到了他們手裡一攪合,都能變成砒霜,然後還會說著「為你好」,捏著百姓鼻子強灌下去!

最糟糕的是,服藥者卒亡也就罷了,還會連累了這些藥方,被士人視之為洪水猛獸:你看,新莽就是吃了它們才亡的!

土地收歸國有、禁止奴隸買賣、對四夷開拓,在廢墟上建立的新政權只要觸碰這幾樣,就會被視為「重走王莽覆轍」,引來無數抨擊,要面對的阻力將會變得更大。

「王巨君,你這不是在掃除荊棘,你這是在為後來人,為我……挖坑啊!」

時至今日,已經沒有什麼政治遺產只能留下政治遺毒。第五倫心中百感交集,然而抬起頭時,卻只讚歎道:「當今之世,當用重典。」

「臣不過是在魏地偶有所獲,卻無陛下之格局胸襟。」

「陛下此策,足以奠新室三萬六千歲之基!」

不,在第五倫心裡,新室,別說三萬六千年,三個月零六天都不能活!

這個政權,必須在王莽最後的瘋狂前,毀滅!

很可悲吧,當你終於悟出稍微正確的道路後,明明在心中認可你觀點的人,卻決定在背後,將你往深淵裡猛踹一腳!

二人又談了一些事,王莽對第五倫的問對十分滿意,但在臉上露出倦意,即將結束今日謁見時,王莽卻又冷不丁問了第五倫一句。

「予聽說卿前年去前隊新都接吾子入朝時,曾得劉伯升之弟贈玉?而卿亦以玉劍具還贈之?」

這件事瞞不過,畢竟當時第五倫的使團里,有北軍的軍司馬,也有新都的皇子等,外人極多,五威司命很容易就能打聽到。

而經歷了最初的誤會後,朝廷也終於搞清楚,僭號稱帝的是劉玄,而非劉伯升,但張貼在官府亭舍的布畫依然沒換,因為王莽堅持認為,那劉玄不過是劉伯升立的傀儡,新朝對綠林內部矛盾,全然不知。

第五倫不好否認:「確有此事,此人與我在常安有一面之緣,意欲賄賂,臣不願空受其惠,遂以等價之物予之。」

他一臉正氣:「然在聽聞劉伯升與其弟叛後,臣就將那玉,扔進廁圂中,置於彘足之下了!」

其實並沒有,那九穗玉第五倫留在老家忘了帶去魏郡,得知此乃「位面之子」之物,就更不捨得扔了。

王莽也就隨口一問,非要論的話,嚴尤還辟除過劉伯升之弟為吏呢,雖然這不能作為嚴伯石通敵的證據。當然,在王莽看來,被叛逆滲透,也是導致其戰敗困守宛城的原因之一。他只是想讓第五倫吸取教訓,此番南下,一定要心狠手辣,跟叛逆的任何交情,都得斬斷!

王莽偏頭看向中黃門王業:「劉伯升之弟,予記得前隊報功時說,已經被殺了?」

中黃門王業忙說道:「陛下,叛賊劉伯升之弟有二,其一是劉仲,而另一個,似乎叫劉叔……」

王莽復問:「這劉叔,被僭號者封了何官?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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