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卷 過河卒 第225章 五

「王倫?」

王莽剛提出這打算,一旁便有人勸阻道:「陛下,此事萬萬不可!」

卻是五威司命陳崇,雖然王莽知道他與第五倫的過節始終沒有化解,但今日陳崇卻頗有理由。

「當初陛下為了惇序九族,以黃、虞之後為宗室,諸田後裔皆為戚屬,連師尉大尹田況也不例外,而臣也得封為統睦侯,奉陳胡王之血食也。」

「天下諸田,唯獨臨渠鄉諸第不曾得宗室之名,這不是紕漏,而是宗正故意為之!」

陳崇說起這舊淵源:「第五倫之祖,正是楚漢之際的田榮、田橫之輩也!田氏兄弟正是殺害陛下先祖,濟北愍王的兇手!焉能使仇人子孫,與皇族同姓?」

這第五倫和王莽有「九世之讎」的事,陳崇一直藏著不說,只等今日機會,王莽素來迷信族類相生相剋,諸如堯讓位於舜,所以堯的後代劉姓也應該禪讓於虞舜之後王氏,這邏輯便是由此而來。

本以為王莽獲知後會不高興,甚至反悔任用第五倫的打算,轉而起用陳崇暗暗拉攏的盟友田況,豈料王莽卻不按套路出牌,搖頭:「此事?予早已知曉。」

「周殺秦先祖飛廉、惡來,然其後裔趙造父、秦仲皆為周效忠。」

「時隔兩百載,焉能以其先祖之殘惡,而寒了忠臣之心?予之所以要賜第五倫為王氏,便是想讓這段恩怨就此消弭。」

陳崇頓時啞然,虧得一旁侍奉的大長秋張邯站了出來,他是繼國將哀章東赴洛陽、國師劉歆失寵久病後,朝中僅剩下給王莽提供陰陽符命信息的老臣,十分精通《易經》,也是新朝井田制的推行者。

張邯從另一個方向力勸王莽:「陛下,從陰陽厭勝上看,第五倫還是不宜更名。因為其姓氏中的『五』,正好與我朝吉數相同。」

不同王朝不但五德各異,所用的數字也不一,諸如秦朝,色上黑,而秦始皇偏愛的字數是六。符、法冠皆六寸,而輿六尺,六尺為步,乘六馬,分天下為三十六郡,直道寬度,宮觀數量,石刻、虎符銘文字數以及封禪等等,都與數字六暗合。

王莽雖然對秦唾棄不已,可在這點上,卻與秦始皇頗類,新朝為土德,色上黃,而數字正好是五!

於是符、冠、輿都變成了五尺五寸,年號五年一更。在全天下硬生生湊出了縣二千二百有五,郡一百二十有五,又置郡監二十五人。

而中央朝官所保郡數亦如下:太師、立國將軍保東方三州一部二十五郡;太傅、前將軍保南方二州一部二十五郡;國師、寧始將軍保西方一州二部二十五郡;國將、衛將軍保北方二州一部二十五郡;三公大司馬、大司徒、大司空保中部二十五郡。

在官名上,王莽亦對五威司命、五威將率等情有獨鍾,連王邑的大軍都賜名「虎牙五威軍」,就是為了符合用數,在陰陽上取吉。

理解了這點後,就難怪王莽對第五倫頗為偏愛,屢屢予以重用:誰讓人家生來姓得好呢!這世上姓陳、田、王者不知凡幾,叫第五的,可就獨此一家啊。

陳崇有時候只感慨,若此人名叫第二倫、第三倫,指不定早就被自己扳倒了!

如今得了張邯提醒,王莽才想起來,自己起用第五倫,其中一個原因便是看中了他這數字。

雙管齊下,王莽遂打消了給第五倫改名「王倫」的打算。

「既然如此,便只待第五卿替予掃滅僭名號者後,再賜姓不遲!」

言罷問旁人:「維新公到何處了?」

「陛下,已過蒼龍闕,至王路四門了!」

……

第五倫不知道自己差點變成了王倫,他昨日接到詔令後,將軍隊安置在鴻門,自己則隨中黃門王業入宮。

他依稀記得,自己上次入宮,還是趕赴魏成之前,和兩年前相比,壽成室變得更加簡樸:宮女更老更丑了,她們下裳的布料已經從膝蓋以下挪到了膝蓋以上,據說是皇帝為了給前線將士省點布料,讓宮中織室多裁了一刀。

不過這一刀,跟朝廷花了大價錢和無數人力,拆了前漢宮室,用其樑柱木頭在常安南郊修起來的「九廟」相比,只是九牛一毛吧。

這次的召見,被安排在皇帝休憩的溫室殿中,這地方冬天暖和,夏天卻顯得有些熱了。

尤其記得上回來時,此處是以椒塗壁,被之文綉,香桂為柱,設火齊屏風、鴻羽帳,鋪地的是柔軟的罽賓國毛毯,濃郁的香氣從獸爐中噴射而出,瀰漫在整個廳堂里,大概是某種西域或嶺南的香料。

可如今復入,卻發現一切遺留自前漢的華貴裝飾都不翼而飛,屏風撤了,羽帳收了,軟軟的毛毯變成了尋常蒲席,連香料也不點。

「關東有不少流民湧入,陛下為了湊得餵養百姓的衣食,遂令人將宮中一切多餘奢靡之物,都統統撤掉,只要不事涉僭越的,就送去東西兩市,換成錢糧,令豪右競逐其物。」

還搞上拍賣了?但第五倫很懷疑,以新朝現在的清廉程度,假設皇帝一萬匹布發下去,到了底層,還能剩個一百么?

「臣第五倫,拜見陛下!」

「維新公免禮。」

而等第五倫抬起頭時,卻發現,上次相見時,王莽的頭髮幾乎快全白了,可這一次……

怎麼復黑了啊!黑黝黝的,跟染過似的,也不知撥開是否能看到銀色的髮根。

第五倫也不敢多看,王莽相貌方頤大口,目有精光,因為忙碌於政務,日夜不休,眼袋還很大,使得模樣不太好看,他不見親信時常以雲母屏風遮擋,更不喜人久久盯著他的臉。

但王莽卻凝神看著第五倫的容貌,感慨其年輕有為,問及一些沿途情況,第五倫當然要顯得自己得了准許後日夜兼程,你瞧,這五月初一還有幾天才到呢。

第五倫本以為,王莽會揪著自己問起破賊方略,他已經編了好一些出來,應該能搪塞過去。

但讓他沒料到的是,今日王莽竟十分有耐心,卻是半個字沒提南方戰事,反而對第五倫在魏地的施政頗感興趣。

「卿在魏地的所作所為,予無不知曉。」

這話挺嚇人的,若非王莽說這句話時是笑著,第五倫還以為當皇帝將筆啪嗒一放時,帷幕後就會衝出一群人將他逮起來了!

但仔細想想,魏地與朝中聯絡的信息渠道,從陽平侯王莫到西門氏,統統被自己掐斷,甚至連那屬正史熊,第五倫都在大敗赤眉後,給他表了好大的功勞,讓史熊順利陞官,被調到他處做大尹了。

果然,王莽對第五倫那些悖逆之舉所知不多,他關注的,主要是第五倫去年掃平武安李氏,以及控制壽良後,舉行的分地措施。

細節王莽不太了解,只知第五倫打掉豪強後將其地均分給招募的士卒,此刻便讓第五倫將過程細細道來。

「臣所募之兵多是流民,無立錐之地,然李氏等謀逆卻坐擁阡陌之富,既已逐之,念及陛下曾行王田井田之令,遂將李氏之地划出,每百畝分為九份,八份均分與士卒,一人得三四十畝,還有一份則作為公家屯田,使士卒屯駐時耕之。」

第五倫只能將自己的舉措拚命往新朝這已經名存實亡的王田制上靠。

豈料這一席話,卻撓到了王莽癢處,遂開始了冗長的長篇大論。

「土地者,國之重寶也,不只與農夫血肉相連、生死相依、貧富攸關,且與天下安危、國家治亂、歷代興衰皆有干係。」

「古者,每八戶人家設井田一處,一夫一婦耕田百畝,什一而稅,如此則國給民富而頌聲並作,這便是唐、虞之道,三代之治也。」

「然而暴秦無道,壞聖制,廢井田,導致土地兼并,貪婪卑鄙之徒產生,豪強大戶擁有良田千頃,貧弱小民沒有立錐之地。漢承其弊,豪民侵陵,分田劫假。百姓父子夫婦終年耕芸,所得不足以自存。富者則犬馬食人食,驕而為邪。」

「漢武時,董仲舒便提議限制名田,以澹不足,塞併兼之路;漢哀帝時,三公如師丹等人亦推行限田之令,然終究不了了之。」

「直到予頒布王田令,將天下田土皆收歸國有,杜絕買賣兼并之道。又望天下豪右效仿予退地之舉,男丁不滿八人而土地超過一井者,將多出的土地分給九族鄰里鄉黨。若有荒地,則優先分予過去無田的佃戶,務必使耕者有其田!」

好一句耕者有其田!

雖然第五倫已經不似剛來這個時代那樣,對王莽但凡有什麼驚人之舉就懷疑他是穿越者前輩。

但這位皇帝的腦洞與作風確實是頗為不同,說話做事卻總是會嚇你一大跳,絕非簡單一句「復古」就能將其一切都涵蓋。

中國最大的問題是農民問題,農民最大的問題是土地問題,這一點,兩千年恆而不變。

只是王莽矛盾分析得透徹,可真正要解決一個問題,卻需要設計一套行之有效的制度,不是靠嘴遁就行。但這新朝從皇帝到大臣,皆是脫離實際,只講食不厭精,不論溷所騷臭,三言兩語就拍板:傳說中的井田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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