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卷 過河卒 第219章 百姓無不懷念我大漢

「伯魚的生辰我見過,也經歷過漢朝最後幾年。」

馬援是從兩家納吉時見到的第五倫生辰,他今年才二十三,已經是最年輕的州牧、上公了,天下知名,誰能想到,短短四五年前,他還只是一個朝不保夕的小郎官。

第五倫頷首:「我生於平帝元始元年(公元元年)。」

嚴格來算,那其實已經是王莽執政的時代了,第五倫道:「漢亡時,我才九歲,關於前朝,只能道聽途說。」

馬援道:「我虛長你十多歲,故而經歷過一段時日。」

馬援年輕時經歷的,是漢朝最黑暗的一段日子,成帝時是王家外戚五侯驕奢淫逸,到了漢哀帝時就更不得了,丁、傅外戚比王家更過分。

「至於民間,則是有七亡而無一得,有七死而無一生。」

七亡是水災、旱災不斷;捐稅加重;貪官污吏勒索;豪強欺壓;徭役不顧農忙;四夷反叛;盜賊搶劫。

七死則是酷吏殘殺百姓;監獄裡獄吏折磨囚犯;官府胡亂判刑逼得好人沒活路;強盜圖財害命;怨仇相報,互相殘殺;荒年老百姓餓斃;瘟疫肆虐。

「七亡七死之下,百姓舉事者一點不比前幾年少,哀帝時關東百姓數萬人借祭祀西王母之名,發動騷亂,波及二十六個郡國,鬧了三個多月,才被平息下去。」

「鐵官奴舉事更是一次接一次。」

「我親眼所見,還有哀帝元壽二年,京兆附近的百姓,因憤恨漢室加賦,竟放火燒了茂陵武帝的陵邑,火光之亮,可照見未央宮!」

人心厭漢,儒生認為漢家王霸制度不夠徹底,百姓覺得日子越來越差,劉姓一連三代皇帝無後,怕是不行了吧?

連漢哀帝都覺得大漢撐不住了,要搞再受命,自稱什麼「陳聖劉太平皇帝」,最後變成一場不了了之的鬧劇,也算是自己承認漢家已衰。他估計也不想幹了,居然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考慮,要把江山禪讓給董賢。

經歷過前後兩個時代的馬援看得很清楚:「當是時,人心思漢?人心思變也!」

正是這思變之潮,才使得王莽應運而生。以「禪讓」的和平方式,奪取皇位,建立新朝,實行改制,符合社會各階層希冀緩解、消弭矛盾的期盼。是故漢、新更替,除漢朝宗室和少數臣僚零星反抗外,天下大多數人是什麼態度?

馬援道:「要麼是引領而嘆,滿懷期待。」比如他們馬家的幾位兄長,就為王莽積極奔走,博得了新貴的地位,被王莽擴招的太學更是歡慶不已,覺得「不純粹」的漢政終於結束,他們可以將聖人之說好好推行了。

「至於百姓,因為王氏擅朝,因號奪位,危自上起,傷不及下,故而其於劉於王,無適無莫。」

什麼叫無適無莫?就是沒有偏好,根本不在乎!

當年的事講完,再回頭看如今的情形,連馬援都覺得滑稽:「可如今在王氏改制二十年後,卻變成了『人心思漢』。」

這點是必須承認的,哪怕在魏地,若揪著一個老農,問他新朝好還是漢朝好?他若肯說實話,絕對選後者啊!其餘地方就更不必說了。

「天下人所思念的,當真是漢么?」第五倫卻不以為然。

「那伯魚以為是什麼?」馬援笑著不戳破謎底。

第五倫蘸著酒水,在案几上寫下了兩個字,馬援湊過去一看,頓時哈哈大笑。

一字為安,一字為定。

「人心所思者非漢也,安定也!」

年紀稍大的人,都記得前朝的日子,亂世中的顛沛流離,自然會引起民眾對以往雖不是家富人足,但也不乏安寧晏如、大小平安生活的溫馨回憶。

對以往生活的虛幻、美化,自然會將以往曾遭受的種種辛酸、痛苦、七亡七死暫時拋諸腦後,而將現實中的痛苦無形誇大,然後對子孫感慨一句:「現在的日子,大不如漢時啊!」

在對歷史沒有太多了解的百姓心目中,漢朝就是安定的化身。不思漢,你讓他們思什麼?已經被妖魔化的秦?還是只存在於儒生憧憬中的虛無縹緲的周?

可以這麼說,思漢,乃是陷入淪亡中的天下百姓,幾乎唯一的選擇,一個吹得巨大的泡沫。在這泡沫被殘酷現實戳破前,人心思漢思潮,擁有巨大的「社會群眾基礎」。

第五倫點出了問題關鍵所在,但並沒有什麼用。

馬援搖頭道:「能如你我這般,目光如炬者,又有多少人?」

「耿伯山或許能看明白,但他還是覺得往後應舉漢旗,為何?」

在第五倫看來,除卻底層百姓,這大新的官僚、豪強們,也面臨棄新後何去何從的問題。

要麼真如那鮑永一般,守著君臣萬世不變之綱紀,覺得王莽從一開始篡漢就是錯誤的,一心復辟。對漢家王霸制度嫌棄了兩百年,覺得不如周政的儒士,如今都改弦更張,開始反覆敘述文景之治了。

頭腦清醒點的,如耿純等人,倒也不是真心懷念漢家,而是想要因勢利導,充分利用這筆不菲的輿論資源,藉此迎合招徠民眾和士人罷了。

天矜於民,民之所欲,天必從之。人心能將舊日的幻影,變成強大的力量,甚至最終成真,至少第五倫知曉它成真了,否則怎麼會有東漢呢?

所以現在新朝存亡未知,準備好跳船的人們,已經打算舉起漢家的旗號了。

「故而馮衍、伯山皆咸稱劉氏,不謀同辭。」

馬援說道:「這所謂的遺恩餘烈,說假也假,說真也真,虛虛實實之間,猶如洶湧大潮,浮沫雖盛,浪水亦強,凡俗人物,豈能抗之哉?」

「事已至此,形勢也如此,伯魚往後,打算如何做?」馬援曉有興緻地看著第五倫,於他而言,其實舉不舉漢旗,亦是無適無莫,只想看第五倫會如何選?

若是退縮從眾,那是明智的選擇,但馬援會對這女婿有點小小的失望,畢竟他希望看到的,是一位英主,是恢廓大度!

「我自出生以來,從沒做過漢家臣子。」

第五倫抬起頭,笑道:「以後,也打算站直身子,走自己的路!」

不做漢臣,單幹到底!

非要論的話,對「漢」這個字,第五倫可比古人們有感觸多了,它成了一個民族的稱謂,這份情懷深深銘刻在骨髓里,玩某個遊戲時也會吼一嗓子:「匡扶漢室!」

可卻不意味著,你要做「漢」這個古舊王朝精神和肉體上的奴隸,看到它就要俯首稱臣,你怎知那旗號下的是劉秀?還是盧芳?

在這「人心思漢」的大潮中,第五倫打算逆流而行,沒有任何借勢的捷徑。這註定是一條最難走的路!在新、漢之外,開出一條新道,非得披荊斬棘,篳路藍縷不可!

第五倫已經亮出了自己的打算,就看馬援的態度了,魏地決策圈必須統一思想,先從馬援開始。

馬援對第五倫的選擇,頗有些驚異和讚許,只說道:「我平素很少誇伯魚,今日暫且誇一誇。」

「伯魚自入主魏郡以來,簡精銳之卒,發屯守之士,三軍既整,甲兵已具,外御赤眉強敵,震動河濟,使流寇不敢犯境。又相其土地之饒,觀其水泉之利,制屯田分地之術,招募流民習戰射之教,得甲兵近萬。有他們守護,魏地百姓安其業矣。」

「要論思漢,魏地只怕是最不思的,因為近有第五,安定已得,何必再求遠方之水?」

沒錯,這是第五倫的「群眾基礎」,亦是王霸之資。

第五倫避席道:「文淵,我正是想將這份安定,推向更廣袤的土地,推向冀州兗州,推向全天下!」

不止是恢複安定,未來,還得有新的改變。

「但我一人做不到,得有公輔之士相助,需要蕭曹、樊噲灌絳之輩啊!文淵可願助我?」

馬援是親眼看著第五倫成長的,從細柳亭釋萬脩前的不屑,到新秦中一起「替天行道」時的讚許,再至賀蘭山前道明志向的驚訝,一直到兩家結親的同舟共濟。

第五倫有自己的缺點與不足,但也有難能可貴之處,馬援唯一擔憂的是,他的器量,做一方諸侯沒問題,但要論天下之主嘛……

當真夠格?

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,至少馬援尚未看到,比第五倫做得更好的人。

馬援沉吟道:「如今看似人心思漢,可天下反覆,綠林的更始皇帝只是開了個頭,往後盜名字者不可勝數,彼輩有無治理之才?是否會如王莽空耗人心思變之勢一樣,浪費思漢之勢,猶未可知也。」

「故我以為,一旦新室喪亡,天下即將陷入戰國之勢,雌雄未定。」

馬援已經改變了對第五倫的稱呼,朝他作揖:「明公若欲有所作為,難是難了些,但亦大有可期!」

見馬已經服,第五倫長舒一口氣,虧得馬援這廝跟自己還能達成共識,好歹有一個能交心的人。

至於其餘人等,這想法暫時不能如實相告,指不定會嚇跑幾個。

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,這個民,第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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