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卷 過河卒 第218章 天下利害

「天下受王莽之害久矣!」

馮衍見自己這句話脫口而出後,第五倫沒有拍案而起勃然大怒,覺得這「大新忠臣」恐怕也不想裝了,膽氣更壯。遂開始了自己軍師生涯以來最好的一次發揮,痛斥王莽暴政。

「自王莽專權以來,始自東郡之師,繼以西海之役,巴、蜀沒於南夷,緣邊破於北狄,遠征萬里,暴兵累年,禍患未解,此為兵師之害。」

「而王莽朝令夕改,刑法彌深,賦斂愈重,姦邪之黨,橫行於朝,百僚之臣,貪殘於內,元元無辜,饑寒並臻,此乃亂政之害也。」

「以至於父子流亡,夫婦離散,廬落丘墟,田疇蕪穢,疾疫大興,災異蜂起。匹夫僮婦,咸懷怨怒,江湖之上,海岱之濱,風騰波涌,赤眉、綠林相繼舉兵,四垂之人,肝腦塗地!」

「當此之時,唯獨第五公獨守魏地,西靠太行,東御赤眉,人庶多資,年穀獨熟,此四戰之地,攻守之場也。魏地、壽良,百萬生民之命,繫於明公之手,奈何得王莽一份調令,便棄之而去?」

「再者,成昌之役、宛城之困,縱有王邑將兵數十萬,也難挽時局,新室已亡無日矣,何必再效仿廉丹,去為王莽殉葬?」

一席話講完,「大害」倒是說清楚了,第五倫遂問他:「但朝中制詔急促,先生可有計策教我,免赴此難?」

「倒也不難。」馮衍笑道:「無非四個字。」

第五倫知道的點子:「莫非是……借寇恐上?」

「然也!」

馮衍拊掌道:「明公可以派人宣揚,就說赤眉雖敗,但殘黨入於董憲、樊崇軍中,欲糾集大軍十餘萬,來攻河北,焚元城,誅大姓,為遲昭平報仇。」

「如此郡中必然一日三警,豪右更加依賴明公,官吏亦不願明公離去。」

第五倫搖頭:「董憲身在巨野,據說欲南下樑郡,而樊崇則打到徐州東海郡去了,怎會忽然橫跨千里,跑到我河北來?」

這理由騙騙本郡人還行,可朝中是能接到各郡消息的,借口就有點生硬了。倒也不是不能用,第五倫故意揭破,卻是為了引出馮衍藏得更深的思量。

果然,馮衍沉吟道:「倘若這還不夠,還可利用邯鄲趙劉!」

他請命道:「我願替明公再走一趟,過去是要安撫彼輩,可如今,倒不如攛掇劉林,舉兵響應宛城漢帝!一旦邯鄲、常山舉兵,魏地、上黨可與之假意相互攻伐,如此一來,明公便難以抽身,王莽詔令自解,因要仰仗明公守衛三河門戶,更不敢為難第五氏家眷。」

「假意相互攻伐?」第五倫笑道:「既然此為假,那何為真?」

馮衍理所當然地說道:「真……當然是魏地、上黨、趙劉三方聯手互保於亂世。」

好傢夥,這馮衍,果然是在三個雞蛋上跳舞啊,到那時若是玩脫了,真打假打,你馮敬通說了算?

第五倫故作躊躇:「我名義上還是新臣,邯鄲一旦公然響應漢帝,雙方如何能聯手共事?」

馮衍笑道:「明公暗地裡棄亡新而就復漢,不就行了?這便是我要說的社稷之利了!」

「魏地有讖緯,『漢家當復興』,雖然不足信,但傳頌者頗多,人心厭新而思漢,已是常態。」

馮衍侃侃而談:「漢家承平兩百載,黎民深受其澤,而新室混亂十餘年,百姓飽嘗其苦,故而人懷漢德,甚於周人思召公也。人所歌舞,天必從之!我看往後天下大勢,必是炎漢中興!」

第五倫不動聲色道:「你指的是漢家中興,是那身在南陽的『更始皇帝』?」

「從今以後,借漢之名僭號者不知凡幾,猶未可知也。」

馮衍道:「倘若綠林之漢勝了王邑大軍,則天下各郡必歸更始皇帝如流水,不可與之抗衡。屆時明公聯手諸趙、上黨,安緝河北,則功勛不亞於長沙吳芮,他日不失為一方諸侯。」

割據一隅的諸侯么?老劉家的異姓王,下場都不太好啊,不是被剁成肉泥,就是被按著頭吃人肉泥。

馮衍繼續分析:「而若是綠林不勝,新軍擊滅更始帝,明公已與王莽決裂,大可在趙劉、真定劉中擁立一人為主,續舉漢幟。必為棟樑,以漢相之名,收百姓之歡心,樹名賢之良佐。」

他早就替第五倫計畫好了一切:「屆時三軍既整,甲兵已具,北倚邯鄲、常山之助,西可擁上黨之卒,取河東、撫太原,以窺關中;南可兵發青兗,進取中原,假以時日,必定國家之大業,成天地之元功也!屆時明公於漢,猶如周之召伯虎,福祿流於無窮,功烈著於不滅。」

說得真讓人激動啊,但,那不也還是一個打工人么?

不論如何,今日第五倫總算是套出了馮衍真正的計畫,知道他的斤兩和心思了。

馮衍比第五倫預想中,還算多了幾兩肉,分析也算入理,雖然把所有黑鍋全推給王莽一人略顯草率,但天下走到今天這一步,王莽也絕不冤枉。

只不過,馮衍這喜歡自作主張的小心思,以及堅信漢家必然再興的三觀,卻與「明公」的心意不太吻合。

第五倫遂露出了笑:「聽君一席話後,天下大勢盡在胸壑之間,敬通真乃吾之子房也!」

……

等馮衍自以為第五倫已經信服他的計策,美滋滋地搖著便扇離開後,接下來進入廳堂的,是耿純。

「明公。」自從耿純欠了第五倫一個大人情後,就不再喊他的字,而是以此相稱了。

耿純與第五倫談起兩郡的防務,十分樂觀:「大河之冰一月份就化了,入夏後水流更大,浩浩湯湯兩岸不辨牛馬,赤眉軍除非會飛,否則絕對無法進犯河北。」

「至於鄰郡清河等地的流寇銅馬等部,也因為明公大敗赤眉,打疼了五樓賊,都不敢貿然侵犯壽良與魏成,寧可向北劫掠幽州,向西進犯巨鹿、廣平。」

耿純的老家,如今隸屬於和成郡的宋子縣都遭遇了流寇侵擾,耿純都想將宗族全遷到魏成來了。

流寇的出現,也導致河北幽冀勢力紛紛抱團,而中心可不止最南方的第五倫一家。

各地豪強,尤其是曾經的諸劉縣侯,開始團聚在邯鄲劉林,真定劉楊,還有北方的廣陽王子劉接這三大前朝餘孽手下,坐寇們開始與流寇對抗,暫時顧不得陪綠林一起造反。

這種情形下,第五倫這一個半郡的地盤雖有隱患,卻已無明顯的外憂。耿純以為,有他和馬援在,足以替第五倫守成。

在談起時局之際,耿純的前半段分析和馮衍差不多,都覺得新室已經完了,只是更加樸厚,不似說客游士那般夸夸其談。

但接下來,乘著新室完蛋之際,他們要幹什麼?耿純的目光不像馮衍那邊只盯著遠方,而是緊緊看著足下的一磚一瓦。

「值此紛亂之際,還是要先求得保全宗族,才能思慮其他。」

耿純的官服外還披著麻,他依然在為喪生於定陶的父親耿艾戴孝,得戴三年。

或許是因為錯失救回家父的機會,與馮衍堅決反對第五倫奉詔歸京不同,耿純倒是挺支持他回去。

「明公不如虛與委蛇,回關中取得兵權後,卻不必替新室南征宛城,而是直接率眾兵變!」

連借口,耿純都替第五倫想好了:「朝中與明公有過節者不乏其人,諸如五威司命陳崇等。就說是有小人奸佞進讒言,使得昏聵的皇帝要殺明公,是新室先不仁,不能怪君不忠。」

「臨時控制的兵卒丁壯不能與精銳相比,不一定敵得過北軍八校。但卻能設法救出祖父,再攜帶宗族,以數萬之眾,東擊河東,再從與我郡友善的上黨回歸魏地!」

「屆時我願前往接應,而吾從侄伯昭,更願隨君西行,作為兵鋒前驅!」

伯昭便是耿弇,這讓第五倫一愣,才聽耿純道明,原來耿弇前幾日,又又想辭官離去了!

耿純解釋道:「此番卻是因為得了其父朔調連率的信,要伯昭回一趟關中,將身在茂陵的宗族接走……」

老鼠在察覺船要沉沒時都會溜走,更何況是敏感的封疆大吏們?看來朔調連率耿況,也已經做好跳船的準備了,但要帶著舉族跑路到邊遠的幽州上谷,確實有些困難。

到魏地就近多了啊!

耿純支持第五倫回去一趟,竟是想請他,順便將茂陵耿氏也一併接了來。

原來是藏著這麼一手!明面上,耿純還是滿心替第五倫著想:「如此,伯昭與其父亦要欠明公一個大人情,他還好辭別么?」

你們耿家人,都喜歡先欠人情,然後以身償還?

耿純摸著自己身上的麻衣,有些沉痛地說道:「作為朋友,我素知伯魚愛護宗族,只願你不必如我一般,每時每刻都在後悔!」

「而於公,此去關中,來回不過三月,明公卻能光明正大與新室割裂,再無後顧之憂,可以專心做大事了!」

耿純的提議倒是不錯,但第五倫更關心的,是接下來的戲肉,遂追問道:「伯山,你指的,是何大事?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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