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卷 過河卒 第208章 換家

從第五倫鼓車的位置看去,越過己方猶如魚鱗般的陣列,整個河岸邊都站滿了赤眉軍,如同無數遷徙的角馬群。

跟前段時日遇到的五樓流寇不同,他們倒也不是衣衫襤褸,穿著還真不錯,畢竟逃災的時候,帶的都是家裡最好的衣服,雖然一路跋涉衣裳已是污跡斑斑,但搶了大戶後,又掠得不少。渠帥也好認,穿貂披裘的就是,為了禦寒,許多人頭上裹著布,五顏六色都有。

若是將臉上的血眉毛擦掉,再洗把臉梳梳頭,走入市坊里閭中,亦與尋常百姓無異——穿著女裝那些除外。

唯一不同的,就是手裡的武器,以及他們的眼神。

昔日在家鄉唯唯諾諾,連稅吏都不敢得罪的農民,如今卻有膽量與官軍作戰,給他們勇氣的不是城陽景王、蚩尤和各路神仙,而是飢腸轆轆的腸胃。

這幾萬赤眉軍已經將對岸吃空,糧食將盡,否則也不會被遲昭平慫恿來和魏兵打硬仗。他們今早只吃了點薄粥,一碗下肚,雖說可以讓人有力氣撐一個上午,卻沒有絲毫飽腹的感覺,腸胃貪婪蠕動,渴望吃更多、更有營養的東西。

這亦是驅使他們冒著危險渡過冰河的原動力。

「打下聊城吃米。」

「打下元城吃肉!」

在遲昭平提前授意下,渠帥們的吆喝聲此起彼伏,這些日子赤眉軍和陸續加入的流民,每天都被灌輸河北如何富庶,吃不盡的粟米和肉,他們可以在這重新安頓。

從去年夏秋就開始流亡,吃了上頓沒下頓,每天都在飢餓惶恐中,親人漸漸離散,一起逃荒的鄉親絡繹死去,本來已經漸漸麻木絕望,可如今卻被遲昭平給予了一絲希望。

若有好日子過,誰當赤眉啊!

百人喊、千人喊,最後是萬人同呼,赤眉軍沸騰了,他們原本還冷得哆嗦,如今卻彷彿心口多了一股熱氣,每個人都在大喊,面孔已經扭曲,雙眼透出瘋狂。

然後就在小渠帥們的驅趕下,開始向前走,往前跑,最先上岸的上萬人,竟是在沒有任何戰術試探、前戲的情況下,一窩蜂直接衝殺過來!

「打勝仗,吃飽飯!」

……

驅使赤眉悍不畏死的,是飢餓與落腳的渴望,而使得平素自私自利、一盤散沙的魏地豪右忽然團結在一起的,則是對這群飛蝗的恐懼。

上次在元城,非得第五倫挾持才肯讓麾下郡兵賣力的兵曹掾柴戎,今日不用拿刀子逼著了,柴戎比第五倫還著急,對手下郡兵們耳提面命:「真要被赤眉賊衝過去,別說是糧食,怕是吾等連同全家老小都要讓彼輩吃了,打起精神來,此役非打不可!」

位於左右翼的各路豪強武裝亦如是,瞧著對面駭人的數量,單個的塢堡絕對撐不過一月圍攻,這麼多張嘴,準保吃得他們骨頭渣子都不剩。第五公只是要人要糧,可赤眉賊,他們要命啊!

各路民兵就更別提了,他們多是壽良本地人,前段時間被五樓賊肆虐的傷疤還沒好,豈願再受赤眉之創,將好不容易才得回的故土宅居拱手相讓?亦明白此役確實如第五公所言,是生死攸關,魯仲康帶人匯攏後,還對眾人大聲宣揚,說赤眉被他們殺傷頗多,不過如此。

這「黃巾軍」萬餘人中,士氣最低,對這場仗最事不關己的,大概就是當初耿純救到河北來的兩千更始殘兵了。他們大多不是本地人,加上成昌之役的陰影在,都對這場仗十分排斥。

第五倫對他們已是頗為關照,駐紮期間數次親巡營壘,賜衣食酒肉,許以戰後讓他們安家分地的承諾,穩住了眾人的心,畢竟當兵前也多是苦出身,但此刻見敵兵眾,人心又開始動搖了。

「耿君又不在,吾等何必賣命。」有人萌生了退縮之心。

「第五公賜的酒肉,也沒見你少食啊!」立刻就有人加以斥責,第五倫還是贏得了他們中不少人敬重。

「成昌時,更始將軍和太師也不乏好甲好刃,可幾萬打幾萬都輸了,如今敵眾我寡,能贏么?」

「成昌之前,吾等天天喝稀,來到河北,吃的是乾飯,第五公與吾等同食,能一樣么!」

「有敢譽敵恐眾者,斬!」被耿純推舉為軍司馬的彭寵彭伯通聲音傳來,他就站在眾人身後。

彭伯通手按著刀,眼睛盯著他們後背,罵道:「吾等本是敗兵殘卒,倉皇奔命,不知該往何處去,幸得耿君引路,第五公收留,這兩月才衣食無憂,秩序重振。」

「此乃救命之恩,誰若是不心懷報償,而念著逃走,狗彘不如,我彭伯通第一個殺了他!更何況,若叫赤眉入了河北,吾等連最後一塊安身之地也要沒了,還能去哪?是加入流寇,還是千里迢迢走回老家去?」

一席話穩住了眾人的心緒,這時候,從第五倫所在的主陣大旗下,亦有門下吏往來傳令。

「第五公有令:克敵者,豪右賜俘虜青壯為奴;士卒分予壽良無主之地;百姓民兵得糧布!」

都是不同階層渴求的東西,兩郡豪強永遠都在渴望更多的奴婢人口,苦出身的士兵期冀和第五倫的舊部豬突豨勇一樣能分地安家,而本地民兵則為如何熬到夏收秋收發愁,正急需糧食布匹。

此役既是不得不戰,又有許以好處,要知道,在魏地,第五倫的承諾可比皇帝的詔令管用多了!

被匆匆召集後的慌亂稍得安定,可對面卻不給他們時間,伴隨著一陣「打贏吃飽」的嚎叫,赤眉軍開始了進攻。

沒有鼓點,沒有號角,亦無旗幟,全憑本能。前面的人開始奔跑,後面的人緊隨其後,整個河岸邊都是向前涌動的人頭,幾萬赤眉猶如滾滾洪流,好似要把第五倫的「堤壩」衝垮,然後席捲整個河北!

第五倫就這樣看著第一股浪潮迎面而來,撞在自己安排在最前方的「臧字營」上。

因為難以預料赤眉主力方向,馬援帶著兩千流民兵在南方百里開外,第五倫帶在身邊的亦是兩千,這亦是這場仗里,他唯一的嫡系。第五倫將其一分為二,安置在陣列中央。

第七彪帶著短兵營作為第五倫的親兵,在後。

靠前的則是臧怒的隊伍,第五倫將府庫的舊札甲、武安鐵工坊兩個月來用老工藝加班加點製作的新札甲,統統給他們裝備上。臧怒手下的披甲率極高,手裡是九尺長矛,矛尖打磨得雪亮,組成了大陣的最前方。

這卻是第五倫經過與五樓賊的鏖戰,摸透了流寇作戰規律,又與馬援等人推演戰局後做的部署。在戰場上,陣型最突出的地方會最先接敵,這是常識,尤其是赤眉軍這種沒有指揮,全憑本能行事的軍隊,更是會下意識湧向前陣。

前排是被身後的人推攮往前的散沙,後排則是下意識跟著前隊的盲流,不出意外的都湧向臧怒所在。

臧怒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第五倫的軍旗,這是他頭一次指揮千人的隊伍。這批人已經練了快一年,跟馬援打過武安之役,追殺過五樓賊,也算老兵,最起碼握得住矛,口中有唾。

瞧見本陣小旗揮舞,臧怒安了心,高呼道:「放矛!」

他們和一擁而上的赤眉相反,發揮了第五倫手下「站陣無敵」的優良傳統,陣列雖小卻堅,長矛放平後猶如森森長鎩,讓瘋狂的赤眉前鋒亦下意識放慢了腳步。

乘著還有百多步的間隙,被第五倫集中起來的弩手也在矛陣空隙里施射。百餘根箭呼嘯飛出,赤眉軍雖有繳獲的甲胄護體,但也仆倒了不少,向前的沖勢略一停滯。

臧怒自己在豬突豨勇時便是弩兵出身,很知道把握時機和距離,指揮弩手們再度上弦射了兩輪,將賊人一鼓作氣的勢頭打下去。

可奈何敵人太多,前赴後繼,很快就衝到了跟前,只是他們不會用太長的矛,繳獲後居然故意砍短成五六尺長,如今遇到這鐵刺蝟頓時傻了眼,有人心存僥倖上前欲從空隙里衝過去,卻被刺死倒地。

些許傷亡並不能讓赤眉停下腳步,他們已經見慣了死亡,死了比活著可簡單多了,最好是被一擊斃命,不用太多痛苦。每天除了飢餓就是飢餓,身邊的人已經不像是人,都成了野獸。

「死又如何?」

「飛蛾撲火又如何?」

他們全憑本能戰鬥,沒有什麼應對的法子,只能用人命去堆!

隨著後方衝來的人越來越多,本來散亂無序的赤眉也被動變成了一個人頭攢動的「密集大陣」。前方的人被後面推攮著,只能被迫向前,有人硬生生撞到矛上,卻依然停不下來,只能眼睜睜看著矛尖刺入自己腹部,又從後背穿了過去,發出了凄厲的慘叫。

才片刻功夫,每一根矛上都串了兩三人,可赤眉卻依然在向前擠,使得士卒們猶如被海浪包圍拍打的礁石,位於矛陣後的戈戟揮舞,環刀頻繁掄起,將一個個來敵擊倒刺殺,猶如砍瓜切菜。但這殺戮的速度,卻遠不如赤眉湧來的速度快,前陣頓時陷入了苦戰中。

但他們亦擋住了起碼五千人的進攻,且能穩住陣腳,在數倍於己的敵人衝擊下巋然不動,為左右翼應敵贏得了時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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