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卷 過河卒 第182章 福報

「世上之事,往往是上位者腦子裡設想、嘴上宣布時容易,真正自上而下推行落實時困難。」

雖然得魏望趙盯著邯鄲,但第五倫明白,以自己的體量能力,能把武安拿下就不錯了。

他聽說,二十多年前,漢哀帝時,因為天下田地兼并、百姓淪為奴婢問題太過嚴重,已經到了不管不行的程度,遂推行了一項《限田令》,宣布列侯至吏民名田無得過三十頃,而擁有奴婢按照等級遞減:諸侯王奴婢二百人,列侯、公主百人,關內侯、吏民三十人,超過數量的,田產也好,奴婢也罷,國家沒收。

漢哀帝初繼位時倒也雄心勃勃想干一番大事業,覺得身為皇帝權力是無限的,不止於睡睡董賢那麼簡單。結果限田詔書已經發布了,因遭大臣、貴族反對,擱置未行。

漢哀帝的土地改革,連朝廷殿堂都沒出便已夭折。

王莽上台後,雖然但凡漢哀帝支持的他就反對,但對土地、奴婢問題,也試圖加以解決,居然整出了土地公有制來。

新朝宣布天下土地皆是王田,歸屬國家所有,不得兼并,又叫停奴隸買賣。甚至還打算損有餘而補不足:恢複古時的井田制,一家男丁不足八口,而土地超過九百畝者,須將多出部分分給宗族鄰里,原來沒有土地者,按上述制度受田。

此制於始建國元年頒布,三年時在一片反對聲中作廢。王莽的土地改革比漢哀帝強了點,好歹出了殿堂,卻根本無法落實到郡縣,只能無果而終。

王田私屬令是王莽最後的倔強,但也名存實亡,關中尚能壓制兼并,其餘各州,早就無視法令,各行其是了。

時至今日,天下紛亂,中央失柄,像王莽期盼的那樣,一道行政命令簡單解決土地問題已是做夢,既然如此,第五倫就只能採取更不講理,更簡單粗暴的辦法。

「解決掌握土地的人!」

但這件事的困難程度遠超想像,光是打著「以功授田,安置舊部」的名義,只盯著解決已經被打跑的李氏一家,第五倫就使盡渾身解數,動用了全郡文官、武力全體上陣,才勉強拿下。

李氏的死忠大多跟著一起逃亡趙地了,但也有大量徒附、賓客被俘虜,第五倫讓人辨認甄別,外圍的釋放打發回家,死硬的銬起來,押赴武安鐵礦去做刑徒——鐵官徒們起義響應第五倫,翻了身,可苦活累活總得有人干。

雖然第五倫宣布赦令,表示對受到蒙蔽從逆,但在最後關頭投降反正的富戶及李家小宗既往不咎,只抓主犯首惡。但黃長及門下吏們為了表現自己,仍費盡心思擴大打擊面,抓姦細,短短十餘日,身陷囹吾者數百,去鐵礦幹活的人是越來越多了。

看著他們,馮勤頗為不忍,幾度欲勸,覺得這是無故樹敵,第五倫卻只讓他做好自己的事。

馮勤作為上計掾,被第五倫委以重任,雖然他對此事心中頗有微詞,但干起活來還算認真,還如此寬慰自己:「若讓黃長等人來做,只怕會以多度田為善,讓更多無辜者破家亡田,此事我必須做好才行。」

整個八月份,馮勤帶著數十名門下吏,在熱情高漲的豬突豨勇武裝保衛下,分散深入武安縣各莊園、里閭。一邊驅逐李氏殘黨,同時對上百年來,郡吏從沒真正釐清過的李氏田產進行測量劃分。

從武安縣交上的賦稅薄冊,李氏只交一萬畝的租稅,第五倫估計他家肯定有藏匿,可能高達四萬畝。

最終測量清算後,發現終究還是小覷了李家,光李能兄弟控制的地,一共多達五萬七千多畝。

這些地靠他家的田奴徒附都種不過來,依附於李家的佃農,足足有一千多戶!

第五倫早年作為列尉戶曹掾時,曾走遍各縣,調查當地人地關係,知政事得失,故知關中的佃農比例,大概佔了戶口的40%—50%。

而因為王田令在冀州名存實亡,兼并未禁,魏成郡的人地矛盾,比關中可厲害得多,土地更加集中於豪強手中,自耕農寥寥無幾。

但精確的數據,第五倫這一年來,在郡中根本不能也不敢查,否則豪強都要紛紛跳腳,如今只借著兵威,才能對武安縣來一次徹底的清查。

不查不知道,一查嚇一跳。

「武安縣編戶齊民七千餘,其中光是佃農,就佔了四千戶!」

……

豬突豨勇中的小伍長秦禾走在武安縣的隴畝頭,他不關心本縣佃農有多少,只關心自己的地,終於分下來了。

「再走一里地就到了。」

給他們引路的門下循行會說簡單的關中話,和士卒們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,眾人亦然攜帶著甲兵,保持隊形前進。李氏根深蒂固,雖然家主跑了,但每一片山林都可能有其殘黨,甚至連本地小農佃夫,看他們的眼神里也頗多敵意。

軍中有令,若非必要,士卒不準單獨下到鄉里,一來害怕他們滋擾當地百姓,二來也擔心被襲擊丟了性命,連續好多天,就有幾個外出的豬突豨勇在里巷被人割了喉嚨,倒在了分到勝利果實的前夜。

「就是那!」

門下循行指點著前方一片廣袤的田土。

這一帶背靠小山,右邊是一個里閭,叫做「小河裡」,左近就是一條小河,有簡單的灌溉溝渠,田地連綿成片。因為剛割完粟麥,秸稈捆了堆在田裡,老農們正準備將它們運回家,望見有兵卒過來,都警惕地逃走了,也有幾個膽大的佃農蹲在阡陌上指指點點。

門下循行對照著手中花了十多天時間劃清楚的隴畝圖,一一指明眾人的分地。

他們分到的田,是按建制挨在一塊的,普通士卒三十畝,立功的四十,因為是伍長,秦禾得了五十畝,就算種得再差,也足夠養活一個三口之家了。

若想得百畝以上,那得士吏、軍候級別,對他們來說,可望而不可及。

豬突豨勇一千餘人瓜分了四萬七千畝土地,還剩下一萬畝沒分,作為公田留著,平素士卒們得在公田上屯田,他們自己的地,則交給昔日依附於李氏的佃農來種。

「總不能將彼輩全驅趕了,讓他們淪為流民吧?」

眾人頷首,覺得是這個道理,他們主業還是當兵,沒太多工夫料理田地。

而他們不知道的是,第五倫還打算給佃農們減租,甚至將這些佔了人口大部分的佃戶,視為新的兵源:渴望土地的,又何止流民呢?

門下循行帶著士卒們抵達里閭旁,讓鄉吏將準備好的木製契約取出來,按照名字一一分發給眾人。

田契一式三份:魏成郡府、屯田校尉萬脩、士卒自己各一。

眾人像寶貝一般捧著田契,翻來覆去看。他們大多不識字,還得請士吏或門下循行一個字一個字念給他們聽,雖然內容大同小異。

上面寫了他們各自的田界及數量,還宣布,這些土地不允許買賣,倘若士卒戰死了,沒有父母子女繼承,就會被收為公田。

眾人瞭然:「所以當務之急,是要趕緊找當地女子成婚啊。」

聽著聽著,秦禾厚實的嘴唇露出了難掩的笑。

得了契約後,他們也不急著走,而是結伴走到田畝當中,相互幫忙找到自己的土地,跺一跺踩踩,亦或是邁著腳步,將屬於自己的區域一步步走完,走完了再重走一遍,像極了耕地的老牛。

而秦禾則盤腿坐了下來,愣愣地看著頭頂的日頭和白雲發獃。

秦禾忽然想起了自己那給人做了一輩子佃農,一生都在耕耘別家土地,累得腰再也直不起來的父親。

想起他曾說過,自家在幾代人前,也是有地的。

坐著坐著,他甚至整個人躺在厚實的土地上,深呼吸嗅著那城裡人覺得臭,而他覺得香的泥土味,雙手深深扣進地里,有淚水從眼中流出,滑落到泥土中。

這一刻,在壯丁營地里的生不如死,在邊塞時凍掉的小拇指,趕赴魏地磨出的老繭和水泡,還有作戰時利刃迎面而來的恐懼,這一切付出,似乎都值了!

「父,我家從此以後,又有地了!」

眾人在田地里耽擱了太久時間,門下循行最後不耐煩地催促他們上來,和鄉吏一起,將五十多個本地農夫介紹給了他們,讓新地主和佃農打個照面,他們的往來,也就僅限於此了,屯田校尉的官吏,以及第五倫在武安縣組建的新官府會包辦收租等事。

秦禾也就此見到了給自己種地的佃農,一個頭上裹著青幘的褐臉老農。

秦禾不像一些袍澤那般,做了小地主後趾高氣揚,還記著自家也是過過苦日子的,恭敬地朝老農行了軍禮。

「我叫秦禾。」

關中話,身在魏地的褐臉老農當然沒聽清楚,只板著臉,不屑地看著秦禾與他的袍澤兄弟,最後拗不過官吏在場,只隨便一拱手道:「武安民。」

……

武安是複姓,據說亦是李牧的後人,也有說法,說他們是秦武安君白起的後人。

武安民傾向於前者,在做著李氏佃農那段時日,他對這份淵源是頗為自豪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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