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卷 過河卒 第168章 股東

郡府的格局,其實就是縮小版的皇宮,前朝後寢,既是辦公場所,也是休憩的庭院。

外圍一間挨著一間的屋舍是東西各曹,都十分忙碌,小吏捧著簡牘出入頻繁,整個郡的大小事務都在這兒處理。

而與之一牆之隔守著幾個士卒的後院,則是第五倫家眷所在。

馬嬋嬋搬進來已有一段時日,這院子雖沒有茂陵馬家寬敞,卻比第五氏的塢院大了不少,種了幾棵槐樹,樹冠高出牆上,枝葉濃密,槐花盛開。

而青磚黛瓦的牆下,還有一些前任郡尹家人所種的花木綠竹,馬嬋嬋料想,那位夫人,大概是南方人。

第五倫再細心也是個男的,平日里忙成狗,哪有心思管這些花草,而郡府的人又換了一茬,多是第五氏信得過的家婢。忠誠倒是沒問題,只是粗手粗腳,對種菜更感興趣,花木就沒人管,如今有些敗落。

「若有在意細處的客人來訪,瞧見庭院如此雜亂,覺得郡尹治一院尚不能齊,何況一郡,只怕會耽誤了良人的大事。」

於是馬嬋嬋閑著無事,也會去澆點水,讓它們恢複奼紫嫣紅,青翠挺拔。地上碎裂的磚石也修補一下,青苔鏟去勿要讓到訪長者滑倒。過去怎麼亂不管,以後保持郡府的面貌,讓第五倫住得舒緩愜意,便是她的責任了。

有奴婢路過,瞧見主母那一身樸素深衣站在牆邊,都朝她行禮:「第五夫人。」

馬嬋嬋笑著應道:「喚我少君即可。」

沒辦法,只因為第五倫的姓氏實在是太……怪了,尤其是和夫人連在一起時,不知道的,還以為她是郡尹第五房夫人呢!

等她帶人端著餐飯步入後宅,第五倫還在那翻著門下吏們篩過一遍的簡牘,但依然堆積如小山一般。

第五倫在那顰眉持筆寫著什麼,馬嬋嬋靠近時,能看到上頭是三種符號。

勾勾,叉叉,還有第五倫獨創的問號,有時候還連打三個???

每逢遇到這種簡牘,第五倫就會被氣得起身踱步,低聲罵愚蠢如豬的某個縣宰。

罵幾句後,卻又只能揉著發疼的太陽穴坐回去繼續看。

反正馬嬋嬋就覺得,第五倫的簡牘,是永遠看不完的,有時候非得她主動伸手過去將其手中的竹簡抽走,他才肯好好坐下來吃飯。

不知是結婚前沒談戀愛,還是成婚後長期兩地分居,二人的關係,依然沒有太過親昵,仍是相敬如賓,但這月余時間下來,互動倒是多了點,不復一頓飯才一兩句話的尷尬場面。

馬嬋嬋給第五倫添第二碗飯時說道:「妾過去也曾在伯父增山連率府中住過,聽伯母說起,伯父的案几上,很少有簡牘,每日都十分清閑。」

第五倫卻搖頭:「縣裡送上來的簡牘多其實是好事,若是忽然變少了,不是郡已大治,而是有兩種可能。」

「第一,縣裡已經不聽郡尹的話,不再事事上報了。」

比如郡西北李家控制的三個縣,還有趙王后裔的三個舊侯國,一個月就通訊一兩次,那裡的真實情況,得派細作去才行,本是轄區,卻同敵國。

「第二,是簡牘卡在了門下吏和諸曹手裡。」

地方小吏勾結豪強,架空二千石是常態,切莫聽信下面忽悠你「垂拱而治」的話,平日里倒是松閑了,關鍵時候給你一個大驚喜。

當然,也不能走向反面,太過勤政。諸如軍隊里有小兵犯錯,要打上二十杖責罰的事,就讓馬援及軍吏自行處置,不必批覽,事事都要親自抓,只會把自己累壞。

第五倫不是那種政治奇才,運氣也不太好,只能取其中庸,靠勤奮和不斷學習來彌補不足。

吃完飯後,第五倫思索馬嬋嬋透露的信息,看來自家的三大爺,增山連率馬員對上郡的控制力度,只怕要打個三個問號,以後能為自己提供多大助力呢?

看來馬家諸兄弟,還是馬援最有才幹能力,第五倫現在頗為依賴他,沒辦法,誰讓這丈人實在太能幹,誰用誰都要直呼真香!他不在那三個月,第五倫得親自抓軍事,才能讓武備不落下。

長期來看,對一個人,一個家族太過依賴不是好事,但短期內卻離不開。馬援已經將自家兒女妻妾都接到魏成郡來了,他跟第五倫捆綁得更加緊密。現在的情況,就好比女婿和丈人家一起出資開店,只是第五倫掛了個老闆的名號而已。

第五倫坐在榻上暗暗盤點自己的勢力,馬援是武將第一,那耿純就是文官第一,只是他平日對第五倫的態度,並非視為主君,而是朋友,他本就是第五倫用老交情拉來的。

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忠誠,耿純亦是有私心的,是為了讓宋子耿氏未來多一條出路,畢竟他老爹所任職的濟平郡定陶,天下之中,四戰之地,怎麼看都不牢靠。尤其是更始、太師的十多萬東征王師將那作為集結地,等仗打完,只怕昔日的富庶之地,將成鬼蜮。

所以耿純才肉身入股魏地,給第五倫做副手郡丞,考慮到巨鹿耿家的實力,可與馬援並為左右肱股——股東的股!

人家能投資,也能撤資,這就是必須清醒認識到的現狀。

大耿如此,小耿就更不必說了,耿弇如今答應做參軍,甚至都不是因為第五倫,而是來南方玩玩,順便想和老鄉馬援比個高下。

朔調連率耿況乃是邊塞宿將,手握幽州突騎三千,一旦天下大亂,小耿指不定會辭官掛印,轉頭跑回朔調。但就算是為了和耿況搞好關係,引為盟友,這小子也要好好拉攏,可謂「潛在股東」。

歸根結底,第五倫真正的底盤,還是他一手帶起來的豬突豨勇老部下們,以及族人,萬脩、第七彪和老兵們一來,才算齊全,是為爪牙。

而黃長、馮勤是本地人,倒是跑不掉,他們或是想謀個好未來,或是將家族利益捆綁在第五倫的船上,希望能在亂世中倖存,不一而足。馮勤能腳踏實地辦事,黃長能言善辯,皆可為心腹,可惜的是,他們的目光多局限在魏地本身。

肱股、爪牙、心腹,羽翼漸豐,搭了大半年班子後,第五倫的班底基本齊全,他也明白,自己現在最缺什麼了。

當然不是腦子,他自己就是。

「缺眼睛。」

「少了一位目光長遠,胸懷天下,能幫我一起觀察天下時局的韜略之士!」

……

而與魏成郡隔著幾百里的陳留郡,繼上次進諫失敗後,馮衍也結束了他第二次對更始將軍廉丹的規勸。

「非是背叛陛下,而是為了自保啊,聖人轉禍而為福,智士因敗而為功,願明公深計而無與俗同。若能如此,則福祿流於無窮,功烈著於不滅。」

但廉丹對王莽的忠誠,遠超馮衍設想。

這位常敗將軍道:「敬通所言不錯,這確實是土崩之世,而這土崩,非是陛下一個人的過錯,吾等做三公九卿將軍的,也有大罪。」

「我家在漢時並不顯赫,我年輕時就侍奉陛下,一點點被提拔、封侯,歷任庸部牧、大司馬、南征將軍、更始將軍,自問才幹平平,更在攻打句町時犯了糊塗,使得久久無功,敗壞了國事,被徵召回常安後,還以為肯定會被問責殺死。」

廉丹仰頭而嘆:「不曾想,陛下卻寬赦了我的罪過,還委以重任,讓我北伐匈奴。」

「我認同嚴伯石的看法,新室之患不在匈奴、句町,而在內部的叛逆流賊,於是我與太師聯手,設計讓韓威出塞送死結束戰爭,但我對新室之忠,難道就比韓威少么?」

「如今關東板蕩,陛下又遣我為將,雖然廉丹能力不足,但受國重任,不捐身於中野,無以報恩塞責。且不說此役我軍勢眾,就算是敗了,能為新室效死,亦無愧於陛下!至於那些不忍聽之言,敬通不要再說了!」

這不是場面話,馮衍在廉丹那雙一直大而無神的眼睛裡,確實看到了一絲神采——一死以報君王的意念。

無能加上固執愚忠,沒救了。

馮衍頓時瞭然,閉口不再規勸,等大軍從陳留繼續向定陶開拔時,馮衍又向廉丹請求,願意去治亭郡(東郡)督糧草。

廉丹也沒攔他,讓馮衍帶著幾個親隨離軍北上,等到四月底,行至治亭郡境內後,沿路開始出現餓殍滿地的景象,而太師王匡的分卒偏師行於此境,哪怕沒有上司的命令,他們依然改不了橫徵暴斂,亂殺無辜的習慣,以至於百姓皆都喊出了一句歌謠。

「寧逢赤眉,不逢王師!」

這讓馮衍更加堅定了決心,在途經一個被兵匪禍害一空的里閭時,發現裡頭亦多是屍體,有的已經發臭,有的還挺新鮮,野狗在里巷裡亂竄,吃著人肉紅著眼睛。

馮衍讓自家私從打了一隻來,又將自己的官服脫了,蒙在狗屍上,然後就親自持刀猛刺!

末了他將遍布刀孔,血跡斑斑的官服交給一個私從。

「帶幾個人回去,稟報更始將軍,就說,馮衍還沒到治亭,就為流賊所殺,屍體就地掩埋,只剩下這衣裳和官印,希望給將軍留個念想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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